薑漫視線裡,隻能看到倒在地上那些人模模糊糊的影子。
還有,她從醫館帶出來的,那床褥子。
“我的褥子。”她喃喃道,臉色漲紅。
林見鶴掐著她的腰,將人提起一些,看到她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語氣嫌棄:“矯情。”
他一手扯下大氅,兜頭從薑漫臉上蓋下去,將她完完全全罩在裡邊。
薑漫恨不能找個洞鑽進去。
她有些絕望道:“林見鶴,你放下,我能走。”
她已經,能感覺到,有些不好。
林見鶴的聲音幽幽的:“你,很重,自己知道?”
薑漫一把掀開他的外袍,不敢看他:“嗯,我重,我自己走吧。”
林見鶴停下,若有所思看著她,隨即冷笑一聲:“送你到醫館,欠我一次,救你於杏林,欠我一次,送你回侯府,又欠我一次。”
“三次。”他走得不緊不慢,給她敲警鐘,“我從不白救人,記得還。”
薑漫絕望了。
“三次,都會還你,你放下,我自己走就行,會還你的!”
林見鶴冷冷道:“不行。”
“我這人,不占人便宜。”
薑漫滿臉欲哭無淚。
“後門!”她提醒。
林見鶴又淡淡看她一眼,一邊往後門走,一邊道:“不要以為能命令我。”
薑漫胡亂點頭,她已經淩亂了,不敢想象衣服底下是什麼樣子。
到了竹苑後門,薑漫發現這裡昏暗一片,燈火黯淡。
她短暫地,輕輕鬆了口氣,但這口氣也沒完全鬆出來。
“林見鶴,”她不知道自己臉上是個什麼表情,“勞煩,送我進去,我翻不進去。你的大恩大德都記下!”
林見鶴若有所思看了眼院牆:“嗬,我說了,不要以為能命令我。看在你這麼求我,我便勉為其難,送佛送到西。”
薑漫知道他會輕功,之前就見識過。
沒想到他輕功好像不錯。
他輕輕一躍,他們便落在院子裡。
薑漫也顧不上想這麼許多,她忙道:“可以了,放我下來吧。”
“你受傷了?”林見鶴的聲音在黑暗中聽起來有些不對勁。
薑漫徹底僵住了。
她不敢抬頭,眼睛死死盯著腳下:“沒!沒有!”
她是真的欲哭無淚啊:“你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佛也送到了,你走吧!”
她不敢看林見鶴衣袍是怎樣一副慘狀,隻覺得臉上燒得厲害,轉身就要跑。
林見鶴一把捏住她肩膀,很用力,她後知後覺發現不太對。
“林見鶴?”
林見鶴半晌沒有聲音。
她能聽到他輕輕起伏的胸膛,能感受到他身上洶湧暴戾的情緒。
他手越抓越緊,簡直要給她捏碎似的,疼。
薑漫有些害怕:“林見鶴?我沒受傷,真的!”
林見鶴的臉色白得像紙,目光在薑漫臉上一寸寸掃視而過。注意到她閃躲的目光,渾身氣息都沉了下去。
“姑娘?”劉婆子聽到動靜,忙打著燈籠趕過來。
她發現有另一道氣息,感覺不對,立即將燈提到前麵,看見兩人對峙,一顆心提了起來:“姑娘,這,這,他怎麼會——”
薑漫看見燈就想死。
“沒事,你先回去!”她目光幾乎有些銳利了。
劉婆子又瞥了眼林見鶴,這才轉身有些小心翼翼地往回走。
“要不要把燈留下?”她有些擔憂,這麼黑。
“不用!”薑漫立即拒絕。
薑漫感覺林見鶴情緒不對勁。
方才劉婆子過來,她的心簡直跳個不停!林見鶴方才是不是要殺了劉婆子!
她抹了把汗,腹部又一陣洶湧。
她也不知道,這林見鶴怎麼回事啊,那麼討厭她,不是該拂袖離開嗎?
“這是怎麼回事。”林見鶴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幽幽的。
薑漫眼前一黑。
林見鶴麵色蒼白,垂著頭,目光盯著自己衣擺。
燈光再昏暗,他穿的是白袍,衣擺上那大片大片血漬觸目驚心。
薑漫臉色漲紅。
天,找個洞讓她鑽進去算了。
林見鶴一隻手抓住她胳膊,將她帶到光亮地方,他的視線有些壓抑,有些暴躁:“哪裡來的血?”
薑漫咬了咬牙,她想起林見鶴上輩子,身邊從來沒有女人,這輩子眼看也是沒有了。
可這特麼的叫她怎麼說!
她惱羞成怒:“快走吧,沒受傷!真沒!你更沒有受傷!”
她將人一推就跑了,一邊警告:“彆跟來!”
京墨在侯府屋頂上找到主子,他小心翼翼靠近:“主子?”
林見鶴目光盯著竹苑,主屋裡還亮著燈。
他聲音充滿戾氣:“將那大夫抓來。”
“是。”
老大夫被抓到屋頂,嚇得快要尿了。
林見鶴掐著他的脖子:“說,怎麼回事?”
他方才想到上輩子薑漫倒在血泊裡的情形,情緒才那般暴躁。
這會冷靜下來,便知道其中有什麼他不知道的古怪。
“老東西,給我賣關子是不是?”他聲音發寒。
老大夫也顧不得操心彆人,隻小心翼翼道:“真不敢騙你啊,那姑娘醒來了定然知道怎麼一回事。那姑娘,她不是生病,她是,她是姑娘家來月事了!”
“呼——”寒風颼颼吹著。
京墨隻願意自己也能化成這風,消失無蹤。
林見鶴眸子裡閃過一絲迷茫,等反應過來,他掐得大夫差點當場逝世。
“滾。”
他將大夫扔給京墨,冷冷看了二人一眼。
京墨提起大夫,二話不說,悶頭就逃。
林見鶴怔怔看著衣擺,突然想起薑漫惱羞成怒跑走的那一幕。
他坐在冷風裡,坐了一夜,石像一般。
翌日,薑漫沒有去學館。
她躺在床上不肯出門。
老臉都丟儘了。近期她都不想見到林見鶴。
崇文館。
蒙磊跟史岱煥昨夜找了很久,才打聽到薑漫去過的那家醫館,後又派人去侯府詢問,得知薑漫在府中,這才放下心回去了。
早上來到學堂,薑漫竟然沒有出現,二人不由有些擔心。
林見鶴目光掃過史岱煥一旁的位子,情緒看不分明。
史岱煥糾結了一會兒,扭頭來問:“林兄,薑姑娘昨日究竟怎麼了?後來你送她回府了嗎?”
林見鶴目光落在手中書卷上,漫不經心道:“嗯。”
“那她今日為何沒有來?是什麼病症?大夫如何說的?”
林見鶴腦海裡又閃過昨夜裡薑漫羞憤欲死的表情。
老大夫的聲音在耳邊回響:“她是姑娘家來月事了!”
他抬眸,盯著史岱煥,似笑非笑:“我為何要告訴你?”
史岱煥瞪大眼睛:“你這人!”
蒙磊忙將他架遠了:“史兄切勿衝動,衝動乃是大忌!”
下了學,史岱煥挑釁似的,提高聲音對蒙磊道:“蒙兄,薑姑娘身體有恙,今日我們去侯府探望一下。正好也將夫子的話帶給她。”
“好啊。”蒙磊摸了摸腦袋,憨笑道。
聞言,林見鶴沒說什麼。
隻史岱煥興高采烈與蒙磊走在路上,突然天將劫匪,史岱煥慘遭劫掠,最終隻留得一套貼身衣物,不止冷得發抖,還隻能等到天暗下來,方才偷溜回府。
回去後便抱著爹娘哭訴:“這幫賊人,太過分了!娘,快幫我找厲害的侍衛,太丟人了!”
他爹娘自是滿口答應。
蒙磊對這套可太熟悉了。
他衝到林見鶴跟前:“你為何,又打史岱煥!”
林見鶴轉了轉茶盞:“我樂意。”
京墨正領著人將昨夜裡林見鶴動手後的屍體處理,正好撞見蒙磊。
他看見那些屍體,臉色發白:“這是,這是——”
林見鶴視線未動,聲音有些冷:“該死。”
那些屍體死狀極慘,蒙磊看了一眼便渾身不適,立即扭頭。
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林見鶴:“你怎可隨意殺人?”
京墨警告他:“蒙公子慎言。這些乃是行凶作惡之徒,殺人無數,死有餘辜。”
蒙磊訕訕:“真,真的?”
林見鶴不耐:“沒事就滾吧,免得惹我不高興連你也殺了。”
蒙磊後知後覺發現,林見鶴心情好像,還不錯?
他難得聰明一回:“史兄他是個好人,你,你以後不要再打他了吧。”
“滾!”
蒙磊灰溜溜被京墨掃地出門。
他嘀咕:錯覺,什麼心情不錯。明明跟平日裡一樣脾氣差。
薑漫才躲了一日,宮裡當天傳來帖子,皇帝賜大皇子出府,宮裡有宴各家都得進宮拜見。
薑漫如今頂著永昌侯府嫡女的頭銜,不得不去的。
她隻能抱著僥幸心理,這種宴會,林見鶴都不會出現。隻要她不亂跑,應該碰不上林見鶴。
她還不想見林見鶴。
太尷尬了。簡直是社死現場。讓她能躲幾日是幾日。
自從孟宵出事,侯夫人斷斷續續病著,薑柔的院子裡沒有傳來聲響。
永昌侯失去孟府,忙著在朝中拉幫結派,鞏固權勢,薑漫也很少見到。
這次入宮,幾人站在一起,永昌侯用打量貨物的目光看她,孟玉靜拿看仇人的目光看她。
薑漫淡淡行了一禮,便爬上馬車。
到了宮門,各府夫人視線隱晦看孟玉靜一眼,嘴邊的話題轉了風向。
孟玉靜臉色難看了一瞬,冷冷掃了薑漫一眼。
薑漫對著眾人淡淡一笑,走到同樣被孤立的趙君濯身邊:“趙姑娘,彆來無恙,近來可好?”
趙君濯父親剛入京,官職不高,隻是個六品的文職,是以並不能入崇文館與他們一起讀書。
趙君濯笑:“一切都好,薑姑娘氣色不錯。”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知道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
薑漫如今成了侯府嫡小姐,身份高出一大截。
看見她走近趙君濯,幾個小官家的姑娘暗地裡氣得咬牙。
薑漫視線掠過那幾位:“需不需要幫忙?”
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趙君濯笑道:“不必。多謝薑姑娘。”
“你也幫過我一回,需要幫忙不必客氣。”薑漫揮了揮手。
孟玉靜不耐煩地頻頻向她看來,警告她快些過去。
薑漫告彆趙君濯走到她身後,跟著入宮。
“侯府什麼地位,不要跟不三不四之人來往,沒得跌了我們侯府的身份。”孟玉靜冷冷道。
薑漫回答得敷衍:“知道了。”
“你——”她哪裡聽不出敷衍,薑漫隻差拍著她的臉說:“知道了,閉嘴,長舌婦。”
她心裡的火氣嗖地飆了上來。
若不是顧忌在皇宮,她定要收拾這無法無天的一頓。
“若不是我阿柔病著,輪得到你入宮。”她警告,“你給我老實一點。”
薑漫耳朵裡都要起繭子了。阿柔阿柔,她且看著,你們的阿柔,連親生父母都殺,這樣一個人,不知道會給你們什麼結局呢。
她漫不經心跟在後頭走著,也懶得湊上去討孟玉靜嫌,一直到了大殿裡,隨著眾人坐下。
不久,先是三皇子到了,接著是大皇子。
然後是其他皇子。
皇帝沒有皇後,陪他出席這種大宴的一般是蕭貴妃,今日乃是皇帝替大皇子辦的宴,大皇子生母榮妃也到了。
坐在上頭,著華服,光彩照人。
薑漫打量著上麵幾位皇子。
三皇子梁玉琢,這個人她很熟悉。
大皇子,上輩子印象中早早的死去了。皇家容貌都差不到哪裡去,大皇子十七八歲,自然比不上林見鶴,但也是個衣冠楚楚的敗類。
她看了一眼,私底下翻了個白眼。
這家夥從小到大欺負林見鶴。
其他一些皇子出場機會不多,薑漫印象不怎麼深。
“皇上到——”
眾人起身行禮,薑漫跟著眾人起身,跪下,行禮。
直到頭頂上傳來一聲陰沉沉的“平身”,薑漫便坐下。
她視線隱晦地從皇帝臉上掃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個皇帝,感覺比上次見,沒那麼陰沉了。
孟玉靜警告她安分一點。
薑漫視線無聊地掃過對麵那些人,偶爾觀察幾位皇子。
大皇子看著就不安分,幾巡酒過,他便溜了,不知道做什麼壞事去了。
皇帝對他也真是寵。這麼個廢物點心,縱得無法無天。
這樣的宴席,林見鶴是不會出席了。
但是,燈節那日她聽到皇帝讓林見鶴出宮了,還給了他七皇子的頭銜。
她還沒有顧得上打聽,何不趁著這個機會弄清楚。
正想著,斟酒的宮女不知怎麼在她身邊絆倒,一壺酒灑在她衣擺上。
“小姐饒命,小姐饒命。”小宮女嚇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
孟玉靜目光沉沉地看了薑漫一眼:“毛手毛腳,一會兒還要恭賀大皇子,成何體統,快去換掉,車裡有備用的。”
永昌侯撩起眼皮,不冷不熱:“一點小事都出錯,日後謹慎一些,快去。”
薑漫無語。
她點點頭:“唔,那祝你們小心一些,彆被酒灑了。”
小宮女主動給她領路。
她離開大殿不久,有位皇子不知怎麼,端著的酒壺好端端砸下去,砸了侯夫人一身的酒。
孟玉靜當場就沉下臉來,還是永昌侯冷聲讓她冷靜。
那是個不受寵的皇子,孟玉靜平日裡哪裡會放在眼裡。
再一想到薑漫臨走時那詛咒一般的話,她心裡給她狠狠記上一記。
孽種。
薑漫跟著小宮女出去,宮女不停給她賠不是。
她倒是挺喜歡出來的。殿裡吵死了。
還有孟玉靜和薑卓然方才的眼神,她簡直要氣笑了。
走著走著,旁邊似乎有人在罵人。
薑漫仔細一聽,不是大皇子是誰?
“你這種孽種,父皇竟然給你皇子頭銜,還讓你出宮,我呸,你這種丟人現眼的東西,出身低下,也配!”
薑漫心裡一跳。
從始至終隻有大皇子梁玉明一個人的聲音。
入宮前她那些糾結的情緒,全都淡了,她提著一顆心,小心翼翼走近,探過鏤空雕花隔扇一看,梁玉明帶著幾個太監堵著一個人。
那人臉色蒼白,眉眼精致,讓人見之不忘。
他定定站在那裡,梁玉明的話他從小聽到大,不知道還會不會難過。
“孽種,就該永遠被我踩在腳底下,不要妄想爬上來!不然就是找死!”
他說著,一棍子掄過去,眼看就要砸在林見鶴腦袋上!
薑漫吃了一驚,提起手邊一塊鬆動的磚就扔了過去。
這具身體從小乾活,力氣大。
“啊!”梁玉明慘叫一聲,那邊一片慌亂。
薑漫臉色有些白,立即衝過去,拉著林見鶴就跑。
什麼尷尬,什麼羞恥,她腦袋裡此時隻剩下後怕。
那一棍子輪下去,林見鶴不知道會怎麼樣。
她一邊帶著人跑,一邊道:“你怎麼不知道躲?那一下子不是鬨著玩的。昨日看你對付歹人,不是很利索,怎麼到自己,就傻了?”
林見鶴低低笑了一聲。
薑漫抽空回頭看他一眼,發現他臉色很不好。
她後知後覺,立刻鬆開手:“大皇子不敢拿我怎麼樣,一會我去警告他。你自己小心些。”
“欠你三次,今日還了一次,剩下兩次。”她給自己的行動找了充分的理由。
帶路的小宮女不知道被她落到哪裡了,索性她知道路,揮了揮手便要走。
林見鶴道:“薑漫。”
他的臉色真的有些白。
薑漫一怔,她怎麼有種錯覺,好像回到了上輩子。
“我們不熟,你要叫我薑姑娘。”小姑娘耐心地勸解。
“薑漫。”少年冷哼。
“薑姑娘!”
“薑漫。”少年不肯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