痙攣的腳趾在溫暖手掌的包裹下慢慢恢複鎮定。
林月盈花了五分鐘才將抽筋的腳從酸痛中拯救,尚留有一絲餘韻,耳側那種恍若浪潮拍打淺灘礁石的耳鳴緩緩平息,她急促的呼吸漸漸平穩,著意凝神聽。
隔壁靜悄悄,沒有絲毫聲音。
秦既明睡得應當很沉。
她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放開手,不再揉自己那可憐的腳趾,又休息一陣,才快速地整理睡前的柔軟的小床。
直到林月盈滿意地重新墜入夢鄉前,她都沒有聽到隔壁的動靜。隻在半夢半醒間,她似乎聽到沉悶的、屬於秦既明的歎息。
林月盈相信那一定是幻聽。
牆的隔音效果再差,也不至於連歎息聲都原原本本地傳送過來。
一定是她因對方那句問話而心虛導致的錯覺而已。
紓解後的睡眠香甜,林月盈一夜好夢到清晨,早早輕手輕腳出門,沒有驚醒尚在睡眠中的秦既明。
蝦餃和腸粉端上桌,又點了燒賣、鳳爪和白灼菜心,林月盈今日胃口不錯,就連江寶珠也對她側目:“昨晚上沒吃飽?”
林月盈總不好講自己昨晚做了什麼,隻說:“哪裡,昨天和紅紅去打了網球,消耗量大。今天早上起床的時候,還有點霧蒙蒙的頭暈。”
江寶珠媽媽是廣東人,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膚,江寶珠都完美遺傳到了。曾有選角導演向江寶珠拋出橄欖枝。但江寶珠長輩決意不會讓她進娛樂圈,再加上對演戲毫無興趣,她也委婉拒絕。
江寶珠目前在讀建築類專業,她不愛運動,和林月盈是不同的性格。但這並不妨礙她在好友打網球時靜靜捧一本書,邊讀邊等好友打完球後一起去吃飯。
江寶珠仔細看她:“我看你不止運動量過大,晨起頭暈?可能是濕氣太重,今晚我讓家中蓮姨煲湯送你。”
“不要不要不要,”林月盈連連擺手,“今晚我還想讓秦既明燉老鴨湯呢,他做得可好喝了。”
江寶珠慢條斯理地夾菜心吃:“你情哥哥回家了?”
“是秦,”林月盈糾正,“不過我感覺他似乎不太高興。”
江寶珠想了想:“你上次不是說他去上海出差嗎?可能那邊濕熱,他濕氣重,沒關係,改天我讓家中蓮姨煲湯送過去。”
林月盈逗她:“中午我們還約了宋一量一塊兒吃飯,聽說宋一量近期濕氣重,你要不要也煲湯送一送他啊?”
江寶珠放下筷子,優雅地用紙巾擦唇角,抬手,作勢要打她,林月盈笑著,雙手托腮:“等會兒中午一起吃飯嘛,我一個女孩子,害怕怕。”
江寶珠說:“你害怕什麼?”
“……前幾天秦既明不在家,我出去玩得太過火了嘛,”林月盈說,“你和我一塊兒去,有你和宋一量在,秦既明肯定不會教育我。”
江寶珠不以為意:“你秦哥哥為了你,三十多了連女朋友也不找,哪裡舍得教育你。”
“首先,秦既明還沒有三十,嚴格來講,離他三十歲生日還差一年零兩個月單十二天,”林月盈糾正江寶珠,“其次,他不是為了我,隻是醉心工作的工作狂。”
江寶珠提醒:“他當初拒絕我大伯和堂姐時,可不是用’醉心工作’這個理由。”
林月盈歎氣,皺鼻子:“那是拿我當幌子呢,我親愛的小珠珠。你都不知道,他小時候打我打得有多狠。”
林月盈講得都是實情。
爺爺病故,林月盈剛到秦爺爺家中時,才六歲。
那時候秦既明已經開始讀高中了,秦家父母關係不好,他也長住在大院裡。總共三個臥室,秦爺爺一個,林月盈一個,秦既明一個。
那時候林月盈夜裡害怕,人生地不熟,再加上臥室窗外是棵巨大的國槐樹,風吹來,枝葉落在窗子上,鬼氣森森的嚇人,縱使是國槐,可學習寫字,也是“木鬼”兩個字。小時候的林月盈哪裡懂什麼唯物唯心,她隻知道自己膽小畏懼,晚上不敢一個人睡,拖著被子瑟瑟發抖。
秦爺爺年紀大了,牙齒早就換了一副,戴假牙,嗓門也亮。小時候的林月盈,害怕他摘掉牙齒後癟癟的嘴巴和罵人時候的模樣,思前想後,感覺隔壁房間的秦既明哥哥長得好看身上也香香。躊躇片刻,林月盈抹著淚花拖著小枕頭爬上秦既明的床,蹭蹭蹭地鑽進他被子裡,眼淚糊了秦既明一身,抽抽噎噎地說要和哥哥一起睡。
秦既明那時候就有潔癖,差點跳起,高中生又逢青春期,脾氣不好,立刻冷著臉拎著她,卷起被子丟回她房間。
後半夜,被風聲嚇醒的林月盈又在他床上長成一團,瑟瑟發抖,一碰就哭。
秦既明徹底沒了主意,秦爺爺發下話,又同情她爺爺過世,不得已,才讓林月盈繼續這樣挨著他睡。一睡,就是兩年。
兩年後,終於成功分了床,秦既明也念了大學,不再天天回家。
但在那兩年裡,縱使睡在一塊兒,秦既明對林月盈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的哥哥。他有潔癖,可不像保姆那樣好說話,晚上一定要林月盈洗乾淨再往他床上爬,不許在臥室吃東西,不能在臥室喝有顏色飲料,不能……
種種不能,林月盈漸漸地也養成和他一致的習慣,不過性格可不像秦既明,她還是那樣愛笑,外向。
林月盈天生反骨,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是最最不好管教的那個孩子。她七歲那年,忽然消失一下午,秦既明和秦爺爺找她快找瘋了,擔心她被對家綁架,又擔心她被人拐走,甚至違背程序和原則調動了不少監控,到了傍晚才終於找到她,秦爺爺急得血壓飆升,差點昏厥,躺在床上吊點滴吸氧,秦既明單獨去見被警察送來的林月盈,壓著火氣問她去了哪裡。
偏偏林月盈不講,惱得秦既明在警局裡打了她屁股一巴掌。小孩子也有自尊,哇地一聲哭出聲。
秦既明那時候剛讀高二,性格尚有易怒的一麵在,外加爺爺住院,一巴掌雖然收了勁兒,也是不知輕重,林月盈哭了好久,眼睛都腫成核桃。到了晚上,林月盈淚漣漣地去醫院見秦爺爺,眼睛還是腫的——原來是秦爺爺生日快到了,她之前打碎了秦爺爺最愛的一個紫砂壺蓋,這次偷偷跑出去,是到處找能搭配那個紫砂壺的蓋子。
打碎紫砂壺是她和秦爺爺之間的秘密,因那壺是秦既明送給秦爺爺的,她不敢講,害怕秦既明罵她。
配對的紫砂壺壺蓋自然順利買了回來,嚴絲合縫地和秦既明送爺爺的那個紫砂壺蓋在一起。晚上,家裡請的保姆心疼地給林月盈紅腫的屁股擦藥按摩,秦既明就沉默地在門外徘徊。
等林月盈穿好裙子、保姆走了之後,他才進來,端了林月盈最愛喝的小吊梨湯,輕聲問她痛不痛。
林月盈啪嗒啪嗒掉著淚,一邊小聲說好痛好痛要痛死了最討厭秦既明了,一邊又委屈巴巴地喝他帶來的湯飲。
這也是秦既明唯一一次動手。
江寶珠說得也是事實。
秦爺爺去世後的第二年,秦既明也已經開始工作,那時候他不同家中其他兄弟,一心撲在智能機械的研究上。這種非一般子弟的氣質吸引了江寶珠的父親和大伯,他們很中意秦既明不亂玩的性格,也欣賞他的正派,看好他的前程,屬意將江寶珠的表姐江詠珊介紹給他,想要讓兩個年輕人多接觸接觸。
那時秦既明還未滿二十六,剛剛研究生畢業,江詠珊大學畢業,準備於秦既明的母校繼續深造,算起來,還是他直係學妹。
秦既明婉拒了對方的好意,用的理由就是無心戀愛,現下隻想好好照顧妹妹。既然他未來五年都沒有成家的打算,也不想耽誤江詠珊的青春大好年華,感謝抬愛,還請另尋愛婿,他不合適。
秦既明說的妹妹,就是指還在讀高中的林月盈。
這個理由,秦既明用了快五年。
林月盈都到了可以自由選擇戀愛的合適年齡,他仍舊沒有絲毫談戀愛的跡象。
彼時林月盈和江寶珠已經是天天手拉手一起上廁所一起逛街一起吃飯的好姐妹,晚上睡覺也睡在一起。林月盈見過江詠珊,知道對方也是個聞起來香香的溫柔漂亮好姐姐。和江寶珠頭抵頭一起睡覺覺的時候,林月盈還未不能和江寶珠成為正式的姐妹而傷心——
時光荏苒,今時今刻,和江寶珠頭抵頭躺在一起做SPA的林月盈,再想起這段往事,忽然又慶幸那時秦既明沒有同江詠珊接觸。
這種暗暗的慶幸像一種藏在暗中的激烈本能,如同吃魚生時冷不丁被不期想的刺紮了一下口腔軟肉。
林月盈仰麵躺著,等美容師將貼在她臉上的麵膜溫柔揭開時,她打了個冷顫,感覺自己剛才好像有了糟糕的、不該有的想法。
具體什麼,她也講不清。
事實上,多年後回頭看,那時候秦既明的婉拒對兩人都有益,他一直醉心工作,而江詠珊談了兩任男友,正享受著她的青春。
倆人的確並非良配。
林月盈正凝神思考,冷不丁,聽江寶珠幽幽開口:“月盈。”
林月盈:“怎麼啦?”
“我總感覺,”江寶珠慢吞吞地說,“你的秦哥哥現在還沒有談女朋友,或許有些內幕。”
“哪裡有內幕,”林月盈不以為意,“高處不勝寒,他是眼光高,所有人都進不了他的眼睛。”
江寶珠不說話。
美容師溫柔的手揉搓著精油,輕輕按在林月盈太陽穴處,將她頭微微抬起,柔和地打著圈按摩。
林月盈閉著眼睛,總結。
“還記得我們初中時一起看的神夏嗎?裡麵麥考夫對夏洛克說,我們身邊的人都像金魚一樣沒有腦子。”
「If you seem slow to me, Sherlock, you imagine what real people are like? 」
(如果對我來說,你也是遲鈍的。夏洛克,你能想象真實的人類是是什麼模樣嗎?)
「I'mliving in a world of goldfish.」
(我們生活在全是金魚的世界。)
林月盈說:“你不要看秦既明脾氣那麼好,對誰都溫溫柔柔的,他才不可能會喜歡上人呢。”
從小時候到現在,相處整整十三年。
在這個世界上,林月盈發誓,不會有人比她更了解秦既明。
他是矛盾和對立產生的集合體。
屹至今時,林月盈仍舊無法想象秦既明那張臉墜入愛河時的模樣,他應該是站在海岸線邊緣行走的人,偶爾側身,高高在上地看一眼深陷於欲海中起伏的男女。
事實也如此,等林月盈和江寶珠美美地去吃午飯時,秦既明對於忽然到訪的江寶珠沒有任何驚訝,隻是示意林月盈和她換一個位置——讓江寶珠坐在宋一量身旁,林月盈則是和秦既明坐在一起。
仍舊訂包廂,打開窗,可以看到不遠處故宮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出金色的光芒。這次吃飯一是長久未見,二是談不久後的溫泉酒店之行,幾個人都預備好好放鬆一下,泡一泡,鬆鬆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