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百官宴,但能進入大殿與皇帝共飲的除了皇親就是權臣,其餘百官皆在殿外,擺著流水席似的席案,舉杯共慶吾皇萬歲……
大雪紛紛揚揚,絲竹悅耳,趙官家幾次將視線投向自己的外甥,卻沒有得到一個熟悉的眼神。
傅九衢給他敬了酒,很端正,很客氣,禮數周到,但趙官家心裡很不滿意。
這不是他的那個外甥。
太疏遠,太外道了……
趙官家心裡憋著一口氣,早早便退席出來,原是想去園子裡走一走,不料,剛出大殿,便被一個宮女撞上來,差點把他撞得岔了氣。
“大膽!”趙官家一肚子的火,總算有了發泄的途徑,“拉下去!亂棍打……十下。”
趙禎不是個狠心人,那句“亂棍打死”,終是拐了個彎,變成了十下。
一個小黃門悻悻地上來,看了看皇帝的臉色,就要去拉人行刑。
不料,那宮女撲嗵一聲便朝皇帝跪了下來。
“官家饒命,婢子不是宮中女使,沒有學好規矩,婢子有罪……”
她聲音惶恐而淒然,天生自帶一種楚楚可憐的模樣,聽得趙官家心裡一軟,借著酒意竟在她臉上看出幾分熟悉感。
“你不是宮中女使?”
那女子低垂著頭,輕嗯一聲。
“婢子是長公主府的,隨殿下入宮赴宴,方才一時內急,怕衝撞貴人,卻又不識得宮裡的路,慌急之下,這才,這才衝撞了官家……”
女子的聲音如清泉般細弱,被淡淡的雪風拂入耳朵,脆弱得惹人憐惜。
趙禎揉了揉額頭,不停地在記憶裡搜尋這張臉孔。
“朕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
女子不答,一件薄綃宮衣在風中瑟瑟,看著可憐又無助,那聘婷秀雅的模樣,好似隨時會受不了倒下去。
“婢子以前……沒有這個福分見官家。”
趙官家神色微沉,“你抬起頭來。”
女子抬高下巴,睫毛卻微微垂下,如一抹遠山綠柳,臉色蒼白得令人不忍苛責。
趙官家心裡一陣恍惚。
“你叫什麼名字?”
“婢子……”那女子輕輕咬了咬下唇,柔聲道:“婢子姓周,名憶棉。強開尊酒向陵看,憶得君王舊日歡的憶,木棉花儘荔支垂,千花萬花待郎歸的棉。”
強開尊酒向陵看,憶得君王舊日歡。
木棉花儘荔支垂,千花萬花待郎歸。
趙官家手指微微一顫,背轉過身去,對一側侍立的小黃門沉聲道:“將她帶入內殿,更衣後再來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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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雪亦今日十分開懷,心心念念許久的皇後儀仗,終於讓她得來,坐著輿轎走過宮牆赴宴時,在一眾妃嬪的豔羨中,飄飄然如若登天。
“皇後有什麼了不起呢?不得君寵的棄後,比市井棄婦更是不如……”
張雪亦寵冠六宮,趙官家將她看得比眼珠子還要重要,無論她說什麼,宮中侍人們都聽習慣了,除去對她的恭維,便是連親近的人都懶得再提醒一句。
哪怕曹皇後就坐在她身側不遠。
“哎呀,瞧我這張嘴。”張雪亦瞥一眼曹皇後,不好意思地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總是口無遮攔,怪不得官家常說我沒有心機,容易得罪人……”
曹皇後久不承寵,已然習慣了眾人或同情或嘲笑的眼光,不以為然地含笑看歌舞。
“官家呢?”張雪亦討了個沒趣,這才發現皇帝已離席很久。
大宮女蒙檸在旁,輕咳一下,“想必更衣去了。”
“怎麼這麼久?”張雪亦今日打扮得豔光四射,敷了很厚的粉才堪堪遮住臉上的小疹子。
如今坐得久了,臉上便有些發癢。
“罷了。”她施施然地起身,朝曹皇後瞥去一眼,“我侍候官家去。”
她素來不肯受人約束,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走,除了趙官家,何人管得了她?
曹皇後就像沒有看見一般,手指在膝蓋輕輕敲著節奏,麵色柔和,那姿容當真是母儀天下。
張雪亦哼一聲,“本宮的儀仗呢?還不快去準備,我要去找官家。”
大殿裡,傅九衢目送張貴妃的背影離去,慵懶地露出一絲笑,漆黑的星眸朦朧一片,如有山巒疊嶂,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