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過了夏日, 可是秋老虎的天,白日裡依然是燥熱難當。
馬車裡放了冰,冬菱在旁打著扇子,把車簾掩好後倒也涼爽宜人。
一下車,涼意褪去,熱氣撲麵而來,灼得人心煩氣躁。
玲瓏進到品茗齋後坐了沒一會兒,店中又來了一位客人。
這位客人身材微胖, 穿佛頭青鑲金邊團花錦緞長袍, 頭戴鑲八南珠赤金冠, 左手轉著菩提珠手串。
他一進門就開口說要很多最好的茶葉, 伸出右手對著陳列的茶葉指指點點。
陽光透窗而入,照在他右手的三枚赤金戒子上, 反出燦燦光亮,晃得人眼花。
他一進門,掌櫃和夥計都開始忙活著招待。反觀旁的客人, 瞬間被冷落了個徹底, 無人理會。
屋子的一角,身材高壯的男人正踱著步子細看茶葉。
離他不遠處有位太太正靜靜看茶。
她相貌溫和, 神態安然,身穿藍灰色如意紋妝花褙子,褙子好似年代頗久, 洗得微微泛了白。頭戴玉簪, 全身再無其他裝飾。
她來得很早。
剛才掌櫃和夥計們來見玲瓏的時候, 她就一直在靜靜地看著。沒人招呼的時候,也不急不躁。
玲瓏冷冷地睇了一眼掌櫃的,轉身朝那位太太行去,笑問道:“不知您需要些什麼?”
那太太轉回身來,疑惑地看著玲瓏:“你是——”
“我是這兒的東家。”玲瓏道:“剛接手這個鋪子不久。不知您想要點什麼?”
那位太太恍然大悟,“原來是東家小姐。”
她上下打量著玲瓏,微笑道:“我來京探望親眷。不知帶些什麼樣的茶更為合適,想挑選一番,又無從下手。聽聞這裡是百年老字號,還請小姐幫忙介紹一二。”
玲瓏也不讓店裡夥計幫忙了,直接讓冬菱擇了幾種茶葉來,捧到太太跟前,“這是店裡的幾種茶。有青茶紅茶烏龍普洱。隻不知道您喜歡哪一種?”說罷,細細介紹每種茶適合怎麼飲。
那位太太細細看著幾種茶。捧來的都是上乘茶葉,乾燥無水,芽葉細嫩,並無混雜的粗杆。
“還有更好的嗎?”太太問道。
“自然是有的。因為您要給自家親眷飲,我覺得這樣上乘的應當足夠,所以讓人拿了這些來。”
玲瓏請了太太入後院,“那些最優品都在後麵放著,等閒不拿到前麵來。還得勞煩您跟我一同去看看。”
最終這位太太擇了六種茶帶走。付了兩千多兩銀子。
反觀之前在店裡頤指氣使的金光閃閃的客人,也不過花費百兩銀子。
這時候屋角處的高壯男人走了過來。
程九一直像客人般在店裡閒逛著,待到兩位客人離開後,方才湊到玲瓏跟前,朝她豎了豎拇指。
玲瓏赧然,“運氣好罷了。”
“不是運氣。”程九斜睨著掌櫃和夥計,道:“個人氣度問題。”
玲瓏哭笑不得。她隻不過是看不得店裡有客人被不公平對待而已,怎麼就扯到了這上麵。
轉眼一瞧,冬菱正頻頻朝著屋外往,滿臉疑惑。
玲瓏湊過去,沒發現有什麼問題,奇道:“怎麼了?可是有什麼不妥當?”
“倒也沒什麼不妥的。”冬菱躊躇著慢吞吞地道:“就是覺得剛才那位太太好似在哪兒見過。可是一時半會兒的又想不起來。”
這時候顧媽媽走進了店裡,問:“什麼想不起來?要不和我說說,我幫你想。”她之前給玲瓏去隔壁酒樓買點心去了,不在這兒。
“沒什麼,就是有些人看著有點眼熟。”冬菱再一細想,又搖了搖頭,笑說:“許是我記錯了也說不定。”
三人轉回屋子的時候,程九與掌櫃和夥計們正兩相對峙著。
掌櫃姓王,在這間鋪子做了三十多年。
他斜著眼睛上下打量程九,“行啊。能耐啊。在店裡來來回回轉了這麼十幾天,轉頭就認識了我們東家。覺得自己了不起了?!告訴你,我們,”他食指朝下直指地麵,“在這兒混了幾十年!幾十年懂嗎?我在這裡做上掌櫃的時候,你可能還在穿開襠褲呢!”
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直到玲瓏到了他們跟前,那笑聲依然不止。
程九把衣袖卷了上去。
玲瓏走到他跟前,朝他輕搖了搖頭,而後轉回身對著店裡的人,跟著淺淺地勾了勾唇角,“王掌櫃的可真會開玩笑。”
“東家謬讚。”王掌櫃朝玲瓏拱了拱手,“不過是仗著資曆老,所以倚老賣老罷了。”
他五十歲的年紀,身量不高,很瘦,笑起來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看著有點和藹可親,細細一瞧,又覺是那眼中的精光被眼皮遮蓋了去。
玲瓏立在程九跟前,望著王掌櫃,笑容深濃地說:“往掌櫃這話說得好,說得對。可不就是‘倚老賣老’麼。”
程九哈哈大笑,連卷到一半的袖子都不繼續了。
王掌櫃陡然色變。
店中夥計們也臉色沉了下來。
“不知小東家是什麼意思。”王掌櫃皮笑肉不笑地說:“我和你開個玩笑,你還當真了?”
“玩笑不玩笑我不知道。我隻知王掌櫃那自謙的話,可真說到了點子上。”玲瓏道:“年紀大者,可分為二類。持身極正的長者,睿智博學,令人敬仰。另外一種,則是仗著自己年歲大了,總愛以大欺小,用年齡來壓人。這種,最是讓人唾棄。我最瞧不上的也是這種人。”
她微微抬眸,視線一一掠過眾人,“你們覺得呢。”
雖然身量不高,雖然她是從下往上盯著這些比她高的人,可被她眼風掃過的那些人,無不覺得她神色凜然,很有上位者的威嚴氣勢。
夥計們訥訥不敢言。
王掌櫃上前欺近半步,抬手指著她,“你簡直不識好歹!我看你年紀小剛剛接觸這些才——”
“拿開你的臭手。”
啪地一聲響,王掌櫃指過來的手被人猛力拍開。
程九腳下一轉去了玲瓏跟前擋著,冷笑著嗬斥道:“就憑你這種不識好歹的老……家夥,也配這樣和她說話?!”
王掌櫃捂著紅腫的手呲著牙大叫。
“我知道你看我年紀小好欺負。”玲瓏走到陳列的茶葉旁,輕撫著櫃上物品,“也知道你們在店中多年,自有一套行事法則,我說什麼,你們都覺得我不對,我少不更事,我不懂得行規。”
她講著這些話的時候,掌櫃的半彎著身子捂著手,看似姿態恭敬,神色卻相當的不以為意,甚至還帶了些倨傲的笑意。
“其實我也很看不上你們。沒個規章製度,賬目虧空甚多。管理零散,無人熱心做事。”玲瓏語氣輕快地道:“既然你們這樣看不上我,不肯誠心聽我的話。我又瞧不上你們。”
略一停頓,她微微笑道:“那我就不用你們了。你們走吧。此生此世,我再也不會聘請你們其中的任何一個。”
王掌櫃揚起紅腫的手,哼笑道:“不瞞你說。若是沒了我們,這個店恐怕就開不下去了。您也不看看這店裡的東西,哪一個不是憑著我的人脈進來的?哪一個茶農,不是看在我的麵子上把最新最好的茶送來的?沒了我,您指望什麼?哦,一個空店名?”說罷哈哈笑出了聲。
夥計們偶爾有兩個跟著笑的。
可是看了看程九那臉色黑沉如墨隨時準備乾架的樣子,他們的笑聲漸漸弱了下去,消弭無蹤。
唯有王掌櫃自己的聲音在屋子裡回蕩。乾巴巴的,十分空洞。
“是麼。”玲瓏淺淺笑著,“我還以為咱們店幾代人憑借著‘誠信為本童叟無欺’賺來的這百年聲譽。卻不料,是王掌櫃的一個人撐起了這一家店,是王掌櫃一個人憑著‘看人下菜看衣賣貨’做生意打下的這百年旗號。今兒倒是長見識了。原來,在您還沒出生的時候,就能如此獨當一麵了。果然不愧是店裡的‘老’人。”
這回夥計們有七八個忍不住了,噗噗地笑聲直冒。
王掌櫃回頭怒瞪他們,指了那幾個笑的,說道:“還不趕緊去給小東家端一杯茶!”
夥計們忽地臉色鐵青,麵麵相覷,不敢笑也不敢動了。
玲瓏見狀,了然,抬手啪啪啪拍了三聲。
二十幾名護衛魚貫而入,走進店鋪,分列在店中兩側。各個虎背熊腰目露凶光。
玲瓏今日也不是隨隨便便就來了。既然決定在今日整治好這家鋪子,自然要有所準備。
看到這些護衛,夥計們嚇得腿直打顫。
王掌櫃卻一臉不屑,嗤了聲道:“雕蟲小技。”他低頭撣撣衣衫下擺,哼道:“不瞞您說,大理寺的寺丞可是與我相熟得很。平日裡沒事兒了經常一起飲茶。您這樣興師動眾,怕是不好吧。”
“寺丞?”玲瓏輕笑了聲,側頭問程九,“快讓人查一查,大理寺是哪個寺丞這麼沒有眼力價,左的那位還是右的那位,竟然和這種人一起飲茶,也不怕玷辱了茶香。”
這話來得輕輕巧巧,十分隨意。
帶著上位者特有的理所當然。
這世上,哪怕是權貴甚多的京城裡,也不是誰都能用這樣毫不在乎的語氣說起六品官員的。更何況這官員來自於旁人談之色變的大理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