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高大的身子靠在床邊, 手搭在膝蓋上,墨發垂下,半明半暗的光照在他俊秀異常的麵容上, 讓人看不清神色。
此人不知道來曆,卻幾次三番出現, 他不喜歡事情超過掌控的感覺, 但是最近這樣的情況卻屢次發生。
他用雷霆手段排查過寢宮附近,但是總是杳無音信;他有著最嚴密的守衛, 對方卻仿佛來去無影;他找過安插在皇城司的搜查行家, 但是對方出現時,好像真的是從天而降,沒有任何痕跡。
他不信有什麼來無蹤去無影, 隻是寢宮外的禁軍都遠遠地守著,要不要調近一些?
修長的手指微微的在床沿上敲打了一下,隻是他這個想法才剛起, 就像是泡泡一樣, 馬上就消失了。
他不喜歡有人打擾, 二來……縱然有千百種理由,如果她因為這個不再出現的話,他竟心底還有一抹遺憾。
是了,她身上還有很多的謎團沒有解開。
他其實是一個掌控欲很強的人,不喜歡有任何超過他掌控的事情發生,但是她的出現和消失都像是一場夢一樣。
這種捉摸不定, 有種事情漸漸失去掌控的感覺, 但是……他似乎並不討厭。
也許是刺客、也許是派來的間諜,大概就是裹著蜜糖的□□。
不過他也見識得夠多了,多一個少一個也沒有什麼大礙。
這是一種強者的傲慢, 縱然全天下都知道他是個魔星,無數人喊打喊殺,也沒人真的戰勝過他。
他再往下想,頭疼又開始了。
病發的時候,記憶總是有些錯亂的。
俊秀的長發青年很快就發現,往日若是沒有鏈子鎖著,身上必然會有嚴重的外傷;就算是鎖著了,多少會出現一些血痕的,是不斷掙紮製造出來的。
偶爾的時候,還會有一些自/殘過的痕跡。
但是這一次什麼都沒有,身上沒有出現任何傷痕,仿佛昨夜隻是陷入了一個沉沉的桃子味的夢境裡睡了一覺似的。
青年抿唇,掀開了簾子,終於注意到了寢殿的變化。
本來空空蕩蕩、陰陰沉沉的寢殿裡陽光肆意。
窗戶和門都是開著的,早晨的風吹進來,吹來了外麵的花香,還有嘰嘰喳喳的鳥叫聲。
以前他總是嫌太吵。鳥聲吵、風聲吵、流水聲也吵,陽光喧鬨、月色也喧嘩。
隻是此時此刻,這些“喧鬨”隨著風灌進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陽光,聽過這樣的聲音了。
也隻有此時,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四季的變化、日夜的轉換,也感受到了,自己原來還是活著的啊。
長發披散的青年臉上的紋路已經完全褪去了,被風吹拂,寬袍大袖,翩然似仙。
他在熹微的晨光裡有些不適應地眯了眯眼睛,在原地定定地待了好一會兒,
隻是……到底也沒有走過去把門關上。
也許是嫌麻煩,也許是彆的什麼。
他轉了轉輪椅,卻在床頭發現了那盆小粉花。
按理說這樣的東西應該被丟出去的——極可能帶毒的。
他已經被這樣下過很多次藥了,對這樣的事司空見慣。隻不過他隻是看了那盆小粉花一眼,並沒有把它丟掉的意思。
世間還能有什麼奇毒,能夠神不知鬼不覺地毒死他?
他其實並不想承認,小粉化歪著頭在風中招展,像極了那隻小姑娘。
他推著輪椅朝外麵走,路過書房的時候,突然間意識到了什麼,往窗外看了過去——窗外生氣勃勃的葡萄爬在架子上麵,迎著風著展,似乎在跟他打招呼似的。
暴君:……
仿佛是那個小姑娘出現過的地方,每個角落裡都要留下她存在過的痕跡。
葡萄和皇宮搭麼?當然是不搭的了。
這東西隻有他在邊關打仗的時候,偶爾在農戶的家中才能夠看到,隻不過比起農戶家裡麵的那些,這株葡萄顯然長得更加飽滿有生機。
和她一樣的生機勃勃,又存在感十足。
他修長的手指在輪椅上敲了敲,剛剛想要叫人進來,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全部都丟出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想到了那甜甜的桃子香,他就頓住了。
都是些無傷大雅的東西,既然她種在了這裡,那就留著吧,左不過還要派人過來叨擾他……
他嫌煩的很。
他推著輪椅去了側間洗漱。
他不喜歡人近身伺候,於是寢殿附近不僅沒有侍衛、連太監宮女都沒有,隻是偶爾他不在的時候,太監宮女們才會過來打掃衛生。
長發青年解開外袍準備沐浴的時候,終於在這麼久之後,低頭發現了那些彩色的小皮筋。
暴君:……
他額頭上的青筋突突地跳,一轉頭就看見了銅鏡裡麵自己滿頭的小辮子。
從左到右,粗略一數都能有五十幾個。各個編得十分精致細致,還是彩虹色的,簡直是絢爛耀眼。
他盯著鏡子看了好一會兒,氣笑了。
是真的氣笑了,而且是那種血壓升高、怒到了極致想要殺人的時候,他才會這樣笑。
這笑得讓人毛骨悚然,恐怕如果有大臣站在那兒的話,聽見這樣的笑,都要腿軟跪倒在地了。
畢竟,永嘉帝當年從後包抄、背信棄義的時候暴君沒有這麼笑過;當年貪汙案暴君也沒這麼笑過;北征的時候他也沒有這麼笑過……
可見是薑小圓同誌讓人血壓升高的本領可謂是天下一絕。
他麵無表情的解開那些小彩色的小皮筋,一個一個地解下來。
最後一頭絲滑的黑發,硬生生給弄成了和小騙子如出一轍的卷發。
他已經開始盤算了,下一次再見到那個小騙子的時候,直接把人拉下去砍頭是不是太便宜她了?
*
圓圓此時哪裡曉得自己已經上了暴君的暗鯊名單?隻是有一點本能的心虛而已。
她更加不知道,自己一流作死小能手的本領,能夠把人家一個幾乎是躺在墳墓裡等死的暴君,氣得血壓升高,恨不得從墳墓裡爬出來重操暴君舊業,把某隻作死小能手砍頭一百遍。
薑小圓一無所知,甚至在一開始的心虛之後,很快就恢複了囂張的本性。
畢竟債多不壓身嘛!而且觸覺敏銳的小動物,隱隱約約覺得那隻凶巴巴的大老虎其實本質上是隻紙老虎,雖然吧多多少少有一點良心不安,但是莫名其妙的,就有一種有恃無恐的感覺。
畢竟世間萬事萬物都講究一個,一物降一物嘛。
等到少年秋醒過來的時候,天終於亮了。
薑小圓多多少少有點心有餘悸,從吃早飯起,就開始念念叨叨地跟他講今天的美德小故事,刷日常任務。
美德小故事為少年秋善心值貢獻了非常多的點數,今天圓圓的美德小故事的主題呢,就是——
做人大度一點,宰相肚裡能撐船,千萬不要斤斤計較!
就比方說未來的某個暴君。
薑小圓覺得暴君那樣很不好,所以現在的少年暴君,最好從小就要培養那種大度的氣量,千萬不能夠和暴君秋之後那樣,親他一口就要咬回來,這樣斤斤計較是要不得的。
少年秋究竟有沒有接受到圓圓美德小故事的熏陶呢?
薑小圓隻知道自己的日常任務刷完了,少年秋的善心值還增加了一點呢!
就是今天早上的秋秋有點怪怪的,總是似笑非笑地盯著她,眼神和表情,和暴君秋簡直是一模一樣,看得薑小圓莫名有點小心虛。
陳秋仍然不記得那個夢裡發生了什麼,隻是他直覺那個夢肯定跟圓圓有關。
大概,每個夢裡隻能記得自己印象最深的東西,上一次他夢見了變成個小姑娘的圓圓;這一次印象最深的東西,則是銅鏡裡滿頭的彩色辮子。
夢裡其餘的,他全都不記得了。
本來如果隻是這樣的話,他並不會起疑心,隻是一個夢而已。
奈何圓圓非要在他麵前講宰相肚裡能撐船的故事。
論自己賣自己,薑小圓要說第二,那就沒人敢稱第一。
陳秋的目光在她身上打了個轉,似笑非笑地眯起了眼睛,他已經察覺到了,圓圓肯定有事在瞞著他。
他並不著急,說不定夢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慢慢的他就會想起來呢?
薑小圓隻覺得背後一涼,仿佛有一種被彆人算計了的感覺,但是她又不知道是誰在算計她,忍不住縮了縮脖子,繼續開開心心乾飯。
太子昏迷後的第二天,陳秋仍然可以去南書房。
胡太醫師父是容妃那邊的人,他說是三天,那就一定是三天。
今天早上南書房的氣氛更加古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收到了什麼消息,南書房裡一半的人都沒有來。
南書房裡空空蕩蕩的,隻有幾個皇子皇孫們還在上課。
這今天大概是在南書房待的最後一天了,陳秋倒也是不著急。
他唯一在意的,當然就是謝俊的反應了。
薑小圓也十分關心,直到看見了那個亮瞎人眼的腦門出現在了南書房的門口,她才眼前一亮。
謝俊今天來上課的時候,腳步虛浮,仿佛一夜未睡的樣子。
當然了,不管是誰知道自己家即將麵臨抄家滅族的厄運,恐怕誰都不可能睡好。
尤其是在知道那個設計你的人,可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之後……那種無力感,很容易就把一個人給壓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