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她翻過了,陳秋在南書房留下的紙張上,每一張都有這個小姑娘留下的印記。
他有時候甚至會回複一下小姑娘的評語,語氣親昵,一點也看不出來絲毫的不耐煩。
甚至於為此,崔念念還找借口去了一趟建章宮。
建章宮自然是一片狼藉,本應該被人忽視到天荒地老的宮殿裡,崔念念卻找到了一張被燒到了一半的畫像。
也是因為這個人,崔念念意識到了或許陳秋並不是不近女色,而是在皇宮之時,他就已經有了心之所愛。
崔念念本以為男人都和陳端大抵是差不多的,一直到了今天,她才意識到了陳秋和陳端的區彆。
哥哥隻不過是帶著她去送了個東西……她饒是再不甘心,也清楚自己不能連累到哥哥,這件事也急不得,隻能深深地看了一眼天牢,跟著哥哥離開了。
*
陳秋一直到了這天夜裡,這才有心思翻看著地上的托盤。
在崔家送來的托盤下麵,陳秋當初遺落在南書房的一些文章崔念念都收拾好放在了托盤裡。
陳秋注視著那些評語和字跡,他確實是把這些遺忘在了南書房,想到崔念念知道了圓圓的存在……
他捏著紙的手一頓,眼神都涼嗖嗖了起來。
他其實也沒想著將圓圓藏著掖著,隻是這些親昵問答意義不同尋常,被彆人看到後,他甚至有了一些或多或少的惱意。
最重要的是——還有一張畫,明明被燒了,現在卻被這個女人找到,拿了回來。
因為之前的夢境,陳秋試圖把小姑娘的樣子給畫下來,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明明擅長丹青的他,總也畫不像。
於是在她睡著後,他畫了一張兩張三張……然後又覺得不滿,全燒乾淨了。
崔念念找到的這半張畫,就是因為不像,被陳秋燒掉之一,也因為不像,被風吹走之後,陳秋並沒有在意。
一直到崔念念把東西擺在了他麵前。
陳秋覺得頭疼了起來。
因為天牢裡麵根本沒處可藏,果然,薑小圓沒等多久就興致勃勃地翻起來了東西,那張被壓在最底下的畫,也被薑小圓翻到了。
她驚訝道,“這怎麼……”
長得這麼像我呀?
隻不過,畫上的小姑娘並不是她這種迷你形態……?
難道是秋秋照著她想象出來的?缺根筋的薑小圓一點也沒有往“夢”這個方向想。
長發的少年扶住了額頭,第一次有了種想要殺掉一個除了容妃以外的女人的衝動。
但是幸好,這可是陳秋,一個能把太子陳端玩得團團轉的男人,對於傻白甜,總是有一百種誘哄方式。
於是,他隻是沉默了一會兒,就突然間問薑小圓,
“你最近經常做夢嗎?”
薑小圓虎軀一震,莫名其妙地想起了那滿頭的小辮子……但是她又覺得陳秋不可能知道,狂搖頭以示清白,“我睡覺從來不做夢!”
薑小圓果然忘記了那副畫,長發的少年不動聲色地卷起來,收進了袖子裡。
甚至還反客為主地笑了笑,似有若無道,語氣有些疑惑,
“沒有麼?可是在建章宮裡,我似乎經常夢見你。”
這話可是標準的一語雙關。
繞是薑小圓這種缺根筋的小姑娘,也莫名其妙的覺得耳朵有點熱,突然間覺得哪裡不對勁——這種感覺,怎麼像是秋秋在撩她呢?
但是很快,這種疑惑又被心虛取代。
因為這兩天發生了許多的事,薑小圓一直都沒有去想上一次做夢的時候給暴君編了小辮子的事情。
現在被秋秋一提醒,她就忘不掉了,連忙顧左右而言他。
於是這崔念念帶來的畫引發的一場小風波,就在少年不動聲色之中,悄無聲息地化解了。
沒有人注意到,未來的暴君,竟然悄悄地鬆了一口氣。
*
薑小圓本來還以為要再等上十天半個月,皇帝才會想起來牢裡還有一個兒子,再考慮要怎麼處置陳秋。
卻不料,三天之後,變故突生。
那封太子問候信送到了皇帝案頭的那天下午,就有太監匆匆來了天牢宣旨。
太子千方百計地想要弄死陳秋,卻不料還沒有來得及動手,午食沒吃就被皇帝召進了宮中。
皇帝是當著太子的麵下旨的,讓陳秋去守皇陵五年。
甚至連流放都不是!
要知道陳秋當初被抓就是因為“刺殺太子”,這可是重罪,饒是大臣們攔著不讓殺,誰也沒有想到,最後竟然隻是去守五年的皇陵。
皇帝明知道太子容不下陳秋,卻當著他的麵宣旨,半點情分都沒有留。
太子愣住了,隻覺得有什麼東西快速地從他的手心流走。
卻見到永嘉帝冷冷地把一封折子往地上一擲,摔在了陳端麵前。
折子上,赫然是陳端問候那位上吊自儘官員的信。
當陳秋被發配皇陵的消息傳到了容安宮的時候,容妃在位置上愣了許久,可以說是晴天霹靂。
好一會兒她才瘋了一樣地開始砸東西,等到砸到沒有東西砸了,她才回過神來,意識到了什麼,問大太監道,
“是不是太子那裡出事了?!”
以皇帝那裡對陳秋這個“孽種”的仇恨,他根本不可能對陳秋手下留情。那麼他這麼做一個原因——打太子的臉!
是的,刺殺太子,隻被判處五年守皇陵……不是給太子下臉是什麼?
一定是太子做了什麼事惹怒了皇上,皇帝甚至惱怒到連那個小孽種都不在乎了,隻想給太子一個教訓。
大太監,也就是秦九,眼底笑意一閃而過,仍然恭恭敬敬地回話道,
“娘娘,勤政殿剛剛傳來消息,陛下宣召太子覲見,太子殿下已經在殿外跪了兩個時辰了。”
容妃的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
她的手抖得不行,“是什麼事?”
秦九道,“回稟娘娘,聽說是科舉舞弊案。”
容妃心中咯噔了一聲,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秦九剛剛回稟她的語氣裡,沒有絲毫的恭敬,隻有一片漠然。
她喃喃道,“本宮的小五,本宮的端兒……怎會如此?!”
是啊,容妃的五皇子瘋了,容安宮至今惴惴不安一直瞞著,生怕哪天皇帝知道了惹怒皇帝;本來唯一的依仗就是太子陳端,可是誰也沒有想到,僅僅隻是對付了一下一個陳秋而已,怎麼就連科舉案這麼嚴重的事都牽扯上了呢?
當然沒有嚴重到陳端會被廢的地步,但是要是因此失去了聖心,那不就是和當初的陳秋一模一樣了麼?
事情究竟是怎麼一步步變成了這樣的?
容妃百思不得其解。
恍惚間,仿佛一切的發生,都是因為這年冬天裡,五皇子被那個小孽種拖下水開始的。
隻是她沒有注意到,秦九注視著她的視線越來越冰冷。
他在心裡道,庶姐,你以為這就結束了麼?
他看向了窗外高高遠遠的天空,有飛鳥飛掠而過。
不,這還隻是一個開始而已。
你們會永遠記得這一天,你們親手放走了一個魔鬼。
這隻鬼會帶著秦家人的仇恨,一步步奪走你們的一切。
如果你們覺得現在已經糟糕透頂的話,那麼請你們珍惜此刻,因為這會是你們往後餘生,最安逸的時光了。
不管是秦容、陳端,或者永嘉帝,遲早都會為自己的粗心大意……付出血的代價。
秦九無聲地勾起了嘴角,這個動作讓他的笑看起來有些猙獰,但是看著地上哭泣的女人,他暢快得甚至想要開懷大笑。
永嘉帝本來就是一個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的男人,他最忌憚的就是有人想要來爭奪他的權勢。這一點,不管是他愛過的女人,還是他最喜歡的兒子,一旦有人伸手去碰了,他都會毫不猶豫地給他們以教訓。
太子這一次就是碰到永嘉帝的大忌。
永嘉帝可以大張旗鼓地給太子造勢、為太子牽搭人脈,送他去軍營曆練……但是前提是永嘉帝給的,而不是陳端拿的。
陳端這一次竟然敢把手伸到了科舉之中,永嘉帝才驚訝地發現自己這個兒子竟然這麼有野心。
所以當太子陳端跪暈在了勤政殿外後,他也不是打發了一個太醫過去瞧瞧。
甚至於,為了防止陳端暗中對陳秋下手,永嘉帝派人宣旨的時候,要求他們連夜啟程。
在永嘉帝的心裡,陳秋去了皇陵,五年後他也不一定會放他回來,陳秋也差不多就是個死人了。永嘉帝不介意陳秋的死活,但是他非常在意太子會不會違抗他的命令暗中下手。
也因此,就有了連夜送走這一出。
汴京又下起了雨。
大雨蟬鳴,道路泥濘。
咯吱咯吱的囚車聲碾壓過水坑,濺起一片水花。
囚車慢慢地的遠離這座困了他十餘年的城的時候,少年仰起了頭,感受著雨珠在臉上緩緩下滑。
明明應該很狼狽的,他卻生平第一次暢快地露出了笑來。
他回過頭去,一眼就看見了城牆上的秦九。
秦九站在了城牆上,他穿著蓑衣,看不清神色,目光卻凝視著那輛囚車漸行漸遠。
他恍惚間想起了許多年前,自己被父母送去寺廟裡的那一年,也是這樣的傾盆大雨,他乘坐著車漸行漸遠,許多年後他歸家,卻隻見得高樓坍塌、世事翻覆。
現如今,他也這樣目送著自己的侄兒遠去。
他隻願此去,便是潛龍遇水,再攪得一次世間翻覆。
在快要看不到人的時候,秦九剛剛想要轉身離開,就聽見了耳邊傳來了一個小姑娘的聲音,
“九叔!秋秋讓你千萬保重,待他回來,再請您喝酒!”
秦九驀得轉頭,卻聽見聲音消失在了大雨當中,他所在的城牆上空空如也。
遠處的囚車,也消失在了天際。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