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很快就發現了壓在他手底下的那一遝紙。
薑小圓想了大半天, 也沒想出來要怎麼描述藥引的氣味,隻好在紙上仔仔細細把藥引的事解釋了一遍,提醒他將勤政殿的熏香爐送去太醫院辨彆一番。
以後最好也不要用任何熏香, 還要徹查一下身邊伺候的宮人, 看看是不是有內鬼。
最後,她還囉囉嗦嗦地寫道,最好也不要去勤政殿、一直呆在寢宮裡。
當初在那個宮殿裡, 容妃直接將藥引化成水,浸泡了帳子和器物、木材, 讓他它們無時無刻不散發那股氣味, 薑小圓不能確定究竟有沒有人會這樣做, 但是想想勤政殿人多眼雜, 還真有可能, 那乾脆就彆去好了。
她寫了長長的一張紙,年輕的帝王卻一點也沒有不耐煩, 他少有這樣清醒的時刻, 竟真的將這封信看了兩遍。
在那張紙下麵,還壓著十幾張不同的藥方。
每一張藥方上麵都仔仔細細地寫上了編號, 編號下還有一些注意事項,這都是薑小圓當初再根據秋秋的反應記錄下的病曆本裡總結出來。
翻到最後一張藥方,上麵寫著一句話——
等你喝完了藥, 我就會回來找你啦~
後麵還附贈了一個可可愛的小圓子打滾的簡筆畫, 這大概是薑小圓火柴人繪畫技術的巔峰。
他微涼的指尖在那個打滾的小人身上停了停,低低地笑出了聲。
他已經記不清自己上一次笑是什麼時候了, 他眯著眼睛看著外麵的大雪,原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視力也開始慢慢地退化了。
他在心裡道,
小騙子,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
*
西北蒼涼的邊界線上,號角聲響起,營帳裡的少年漸漸清醒了過來。
他又做夢了。
距離上一個給他相似感覺的夢境已經足足過了一年,隻不過,比起去年的時候,他醒過來的時候能夠記住的東西變多了很多。
所以他很清晰地想起了那個夢境裡,許多不屬於自己記憶的東西——
像是他身上的紅鳩明明已經不會影響他的神誌了,但是夢裡的他卻仿佛深受多年紅鳩之苦,甚至到了病入膏肓的地步。
夢裡的他日複一日的忍受著痛苦,仿佛在等待著一個什麼人。
混亂的記憶讓他有點兒頭疼,少年低著頭,有些怔愣。
夢裡,有個小姑娘趴在他的膝頭哭得稀裡嘩啦的,他試圖去哄她,卻仿佛怎麼也哄不好,就連她帶淚的眼睛都仿佛在他的眼前晃啊晃,晃得他的心都亂了。
他無比清晰地確認,那是他的小神明。
是夢麼?
他的視線下意識地想要去找他的小神明,有種急需確認她的存在,心底裡那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才會被填滿的錯覺。
然而她最喜歡躺著的湯圓枕頭上,隻剩下了一個小小的、淺淺的坑。
少年的瞳孔微縮,幾乎是一瞬間,夢裡那種總是瀕臨失去的感覺就抓緊了他的心神,他的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營帳裡沒有,她常去的軍醫帳也沒有,整個營地裡都沒有找到她的影子,就像是直接原地消失了一般。
他坐在輪椅上,盯著案幾上的書發愣。
如果說少年陳秋這一生還有什麼害怕的事情的話,那就是,有一天他的小神明不見了。
他不確定自己會不會和夢裡一樣,但是顯然……他極可能會比夢裡還要瘋。
一貫在她麵前溫和的少年,眼神都變了,仿佛一瞬間就褪去了那種偽裝的刻意溫柔,他掀起了漂亮的鳳眸,睫毛纖長留下危險的濃影。
此時的他沒有戴著燕晉的偽裝,實在是個很漂亮的少年,可是此時此刻薑小圓要是見到了他,就會發現他和她往日裡見到的完全不一樣。
比起薑小圓記憶裡無條件寵溺她的少年,他和最開始薑小圓見到的那個冰冷又為危險的暴君,有著驚人的相似——
其實他們本來就是同一個人。
隻是一個人在漫長的歲月裡,學會了在自己心愛的小神明麵前偽裝良善,一個本色畢露而已。
也不知道枯坐了多久,也許不過是幾分鐘,也許是幾個時辰。
一直到了懷裡的玉佩就突然間傳來了“喂喂喂”的幾聲,少年才仿佛像是回了魂來,終於動了動,拿出了玉佩來。
果然,玉佩裡麵傳來了薑小圓的聲音。
他下意識地捏緊了玉佩,玉佩裡傳來的聲音一開口就是一連串的“秋秋秋秋秋”,顯得有些驚慌失措。
他的心臟仿佛停擺了許久,突然間被她的聲音灌注了血液重新跳動起來,他儘量控製住自己的語氣,
“慢慢說,怎麼了?”
小姑娘的聲音沮喪至極,“秋秋,我好像不能變小人了。”
少年猛地捏緊了手心,眼角的紅色紋路若隱若現,那一抹紅色仿佛蔓延到了他的眼底,讓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可怕。
“發生什麼事了?”
薑小圓終於從驚慌失措中回過神來,絲毫沒有發現他的語氣變了,哭喪著臉扯了扯了自己的小卷毛,
“我好像變成了個凡人了……”
*
飄雪的江南清晨,空氣中還帶著一絲凜冽的寒意。
雲霧山上下了雪,絲絲的白氣升騰起雲霧,山頂上一座寺廟若隱若現。
普濟寺的某間朝陽的禪房裡。
床上的漂亮小姑娘艱難地坐了起來,她沒有梳發髻,披散著帶著點兒自然卷的長發,白嫩的臉蛋上掛著倆顯眼的黑眼圈,整個人散發著一股生無可戀的氣質。
饒是如此,她也是好看的。
瓊鼻櫻唇,整個人看上去柔軟又甜美,濃密的長睫垂在白嫩的小臉上,投下一片陰影,像是瓷娃娃一般,眉尾還有一粒小小的紅痣,平白添了一絲的靈動。
就是這隻瓷娃娃,臉蛋稍微圓了那麼一丟丟。
眼見著時辰差不多,青衣仆從果然推門進來,手裡還提著一個食盒。
她看見三小姐還是和昨天一樣,那張玉雪可愛的小臉上,掛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沒精打采地靠著窗戶半闔著眼,說不出的憂鬱脆弱。
但是仆從隻是個小啞巴,說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來,隻好提著食盒放在了桌子上,擔憂地看著她。
三小姐勉強轉過視線來,氣若遊絲地開口,“可有些吃食?”
小啞巴聞言連忙過來打開了食盒,薑小圓看著那茶碗大小的粥,上麵是清得照影的雞湯,依稀可見下麵一層米,她覺得胃部一陣抽痛,轉頭看了看殷切的小啞巴,眼神越發哀切。
誰也不知道,看上去憂愁至極、泫然欲泣的三小姐眼睜睜地看著小啞巴把帶著點兒雞肉渣渣的粥放下來,心酸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她好餓,要餓暈了嚶!
但是為了要偽裝成了一個大病初愈的嬌小姐,她不得不含著淚把雞絲粥慢騰騰地隻喝了一半,舔舔嘴唇回味了一下雞湯的味道,覺得自己大概是隻黃鼠狼轉世——
從來沒有對雞這麼渴望過。
她特彆想伸手把碗捧起來喝完,但是一個當了一年活死人的病人突然間乾飯一大碗,薑小圓很怕自己崩人設,隻好忍痛縮手。
小啞巴朝著她比劃了一下什麼,薑小圓沒有看懂但還是點頭。
果然,接下來門口就來了個大夫,老大夫一看見她就眼睛發亮。
薑小圓知道不是自己骨骼清奇、被老爺爺認為醫學奇才——徐老大夫純粹是來圍觀醫學奇跡的。
是的,係統贈送給薑小圓的這個新身份,捏媽,曾經是個植物人啊。
幾個月前,這個小姑娘因為在家裡實在是養不好,就被送到了普濟寺裡“養病”。
徐大夫的醫館開在了山腳下,這一家人就直接給了徐大夫一錠金子,委托徐大夫三天去一次廟裡給這位小姐治病。
徐大夫偏偏還是個十裡八鄉有名的“神醫”,自然一眼就看出,這個小姑娘約莫是救不活了,但錢已經收下了,隻好硬著頭皮給人治病、每天開點滋補的藥。
誰知道好好將養了兩個月之後……
這個瀕死的小姑娘,竟然真的被救了回來。
所以自從薑小圓醒過來之後,徐老大夫恨不得一天早中晚三次來圍觀她這個醫學奇跡。
小啞巴十分擔心地看向徐大夫,徐老大夫欲言又止。
他從脈象上看,這個臥床一年的小姑娘,身體真的健康得不能再健康了。
醫者講究望聞問切,他仔細端詳了一下這位小姐的麵色,發現這位小姐明明都當了一年的“活死人”了,怎麼這臉蛋還胖了一圈了呢?
要知道他上次來看這位小姐,雖然隻是驚鴻一瞥,但是麵容凹陷,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他還深深地記得……
瞧瞧現在這麵色,要不是神態看起來十分憂愁的樣子,他真的懷疑這小姑娘可以隨時下地繞著雲霧山跑上三圈。
但是徐老大夫能說麼?
這麼不合理的回答,他“神醫”聲名在外,豈不是要晚節不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