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持續了將近一分鐘, 以至於青岫懷疑這場戲完全結束,又要進入“黑牆掛銅葉子”環節時,世界才突然亮起來。
亮起來的隻有一束光, 而這一束很舒服的白光就打在一個人的頭頂,造成一種舞台主角要進行心靈獨白的那種特殊效果。
這個人戴著昆侖奴的麵具, 麵具上有著特殊的馬褂形狀的葉子花紋。
是鵝掌楸。
青岫嘗試著輕咳了兩聲,發現自己居然聽不見自己的咳嗽聲。
也就是說,現在進入了一種需要觀看傾聽的無我狀態。
鵝掌楸顯然也沒料到會有這麼一出, 雖然戴著麵具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顯然他也很驚訝。
鵝掌楸靜默了一陣才說:“沒想到還會給我一段時間。”
青岫覺得自己心裡的某些謎團可能要解開了。
鵝掌楸繼續說:“這是我第四次來幻境,也是最後一次。本以為遇到了最值得合作的夥伴們,但沒想到,最好的東西, 命運總會在最後時刻才呈上來。
“結果早就知道了。上一出戲裡作為傀儡的失敗,就是無法更改的結局。進行角色轉換的時候,旁白在耳朵邊告訴我,我已經被淘汰了,確切說就是已經死了。我隨時可以終止自己的遊戲,選擇在死前以最舒服的方式呆著。
“三葉草這個丫頭,彆哭了,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我已經聽見了, 沒必要哭泣和懺悔。第一次做傀儡師, 在不懂得規則的情況下,你已經很不錯了。我選擇繼續擔任傀儡師的角色, 也不全然是出自無私善心, 我隻是覺得一場戲得有始有終,而且, 在死前還能過一把當傀儡師的癮,也挺不錯,這是讓我死前最舒服的一種方式了。
“正是因為沒有任何盼頭和念想,我才能始終保持冷靜,才能把這出戲漂亮地完成。所以,給你們這幾個幸存者的建議是,置之死地而後生,這話沒毛病。
“你們也看出來了,我之前一直隱忍少言,我是覺得言多必失,而且在之前也經曆過凶險的世界和狡猾的同伴,所以我儘量隱藏自己,不引起太多注意。直到在這裡被宣告了死亡,我反倒看開了,豁達了,也‘成功’了。”
鵝掌楸說完這些,又靜默了一陣。
青岫心裡難受,沒想到鵝掌楸是在那樣一種情況下,完成了第二出戲。
鵝掌楸可以說是死在了三葉草傀儡師的操縱下,但卻完全沒有“記仇”,既沒有放棄繼續做傀儡師,也沒有在操作時肆意妄為。
他認真完成了每一個動作,並且教導和安撫了兩位傀儡師同伴。
青岫突然覺得,契中幻境裡也不是沒有光。
鵝掌楸就是其中一束光,胡楊(萬重,許譯)是另外一束光。
鵝掌楸的聲音再次響起來:
“三葉草問了我現實地址,沒必要那樣,我也不開追悼會,家裡也沒有什麼牽掛了。我進來就是為了我老伴兒,她患了阿茲海默症,已經基本不記得我了。當年我工作忙,女兒和兒子都是她帶,後來她又帶大了兩個孫女和一個外孫……她病倒了之後,他們卻都忙,沒人有空管她,找的保姆也都不合意……
“後來就全是我一個人陪她,曾經在一個晚上反複回過她老家三趟,我開著夜車,載著她在路上,因為她說找不著家了……我們一直折騰到第二天中午,她累得睡著了,才開車回到家。我也不知怎麼就起了個念頭,要是能和老伴兒回去多好啊,回到過去,回到年輕的時候,我保準一天也不離開她!
“我的願望太大了,時光倒流,老天爺也不許啊!——我老伴兒在上個月就病危了,可能因為我這邊的契約沒有結束,所以一直在重症監護室吃力地維持著……
“我是沒法兒帶她回到過去了……那我們就一起走,反正我倆作著伴兒,也不孤單。”
聽眾裡一定有人在哭泣,但是青岫聽不到。
鵝掌楸頭上的那束光越來越稀薄,他整個人的形象也越來越淡化。
他最後一段話說的是:“我在爬那座石塔的時候,聽到了誦經的聲音,明明在上一場中被砍去了雙耳,失去了聽力,但反倒聽到了誦經的聲音,大概是因為耳朵死了才會聽到吧。透過窗欞,我看到了一位亡僧在誦經,當我從塔上墜落的時候,我知道,他是在為我超度。”
鵝掌楸的聲音就像低入了塵埃,低入了黑不見底的深穀。
而那穀中,卻有梨花開放,耀目雪白。
……
鵝掌楸就這樣徹底離開了。
而桃葉,以傀儡姿態死在舞台上之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然而,這出戲卻還沒有結束。
幸存者隻剩下:青岫、胡楊、楓葉和三葉草。
四個人終於來到了傀儡舞台的外麵。
傀儡戲居然還在演著,現在是另外一出戲,乒乒乓乓的打戲,很是熱鬨。
而四個人這次完全成了觀眾,與拍手叫好的眾人一起擠在舞台的下方,仰頭向上看著。
大家都穿著華麗的唐朝裝束,依然戴著麵具,看不到表情。
但因為兩位同伴的死,每個人都很沉默。
或許是光線的緣故,青岫總覺得在場每個人都有一半沉在陰影裡,光源肯定不會是街上的燈籠,也不會是上空飄舞的魚龍燈,似乎隻有太陽或者很強烈的電燈才能造成如此濃重的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