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岫將書放到窗前書案上,邁步出了房門,見來叫他的是個四十來歲的矮胖漢子,從記憶裡翻出他的名姓,喚作李銅牛,在桑陽府衙裡做了數年典史,與老秀才交情不錯,日常也肯對小秀才照顧一二。
“李叔。”青岫見麵拱手,動作行雲流水毫無澀滯,好似原身除了記憶外,連身體機能條件反射,都一並深深植入了他靈魂裡。
此番情狀雖可免於被李銅牛看出破綻,卻也令青岫微微蹙了眉。
他實不喜這般被強行操控自己心思、情緒、動作,甚至言語之舉。
“快著些,莫遲了!”李銅牛腆著大肚在前頭跑出一身洶湧波濤,還未到大堂屏門處,已是喘成了風箱。
青岫攙了李銅牛進入屏門來至大堂時,新上任的知府老爺正被一眾衙官吏員簇擁著邁入堂中,幾名魁偉差役擋了他半張臉,卻又在人叢中鶴立雞群地露出一頂嶄新烏紗和半抹飽滿額頭來。
“先……各歸各位……下晌……再……”新任知府老爺的低沉嗓音隱約由人縫中鑽出來,帶著幾分笑意。
七八個家仆模樣的老青壯便撥開圍擁眾人,一路將知府老爺送入了後頭內宅。
矮胖的李銅牛踮了肥腳張望半晌,未窺得新老爺隻眉片目,一把扯住正欲作鳥獸散的眾同僚,喘息未平地低聲問:“如何,看著可是個好相與的?”
“好不好相與不知曉,”被扯住的丁司獄咂著嘴,豎起一根大拇指,“論相貌倒是這個。未語先笑,風流倜儻,戲文裡走出的神仙郎君也似!”
李銅牛將青岫拉至大堂後頭門房外,壓低著聲兒囑咐:“切莫以貌論人,老李我二十年來閱人無數,往往愈是這笑麵迎人的,愈是心腸冷硬。你且小心應付,說些甜軟言語哄他,他願留你最好,若不願留,你也莫要與他強爭,實在不行先去我家住幾日,找到糊口的營生再說其他。”
青岫想著小蘇秀才現下處境,怕是隻有爭取留用,才能獲取更多線索,因而拱手謝過李銅牛好意。
李銅牛見無事,正欲回前頭典史衙辦差,忽又想起什麼,縮回腳來照著青岫臉麵一陣打量,猶豫著要開口,老張頭揣著袖兒在台階上叫他:“茅楞他娘,可咋又懷上啦?娃仔甚個時候落地哇?”
“恁個臊眉瞎眼兒的老貨!誰個是茅楞他娘!”李銅牛轉頭罵,滾圓肥肚顛了兩顛,“茅楞他幺兒都十五歲了,茅楞他娘再生怕不是要生塊老樹疙瘩出來!且閉上你那臭醬醃了的腚嘴,好生在日頭下曬你這身老皮罷!”
“找琵琶?”老張頭睜著由皺紋縫裡擠出豁口的小眼睛,“哎唷,你可問對人嘍!那蘆枝巷裡,晚翠樓的花魁金紈姑娘,彈得一手好琵琶,想當年,馬大戶家在城南焦子台上辦鬥花魁盛宴,那金紈姑娘琵琶曲兒一出,好家夥,直彈得天地變色萬物同哭哇……”
李銅牛懶理他,轉回頭來拍拍青岫單薄肩頭,道:“你且先回去夫子院,怕是新老爺下晌便要尋你問話。”
青岫依言辭了李銅牛,沿來時路回了夫子院,推開冰裂紋格雕花窗,在芭蕉碧影裡細看《朱子語類》。
午時有膳館雜役送了飯來,青岫才剛吃罷,便見個長隨模樣的青壯走來敲門:“此房內辦差的可是小蘇師爺?前衙接了刑案,老爺請小蘇師爺前往佐理!”
青岫微怔,放下手中書卷,起身出了房門。
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坐在二堂上首,身上嶄新的緋色官袍像團豔而不烈的火,胸前補子上那隻憨肥的雲雁正抬著一隻爪子在火中搖搖起舞。
鮮豔的知府大人端著天青蓋碗垂首飲茶,烏紗帽翅兒歡愉地撲扇了幾下。
公案前丈外地上,跪著個瑟瑟發抖的粗衣男子,兩旁則列站著幾個站堂皂隸。
青岫邁入門內,躬身揖首:“學生蘇珥,見過東翁。”
稱呼言語,隨口便出,流暢得幾乎無需經青岫思考,青岫不由再次蹙了蹙眉。
“喔,是小蘇夫子,免禮。”知府大人浸潤了琥珀茶汁的溫醇嗓音由案後流溢過來,仿佛聲音裡也帶著神情,青岫未曾抬首,也似可察覺他在打量他。
青岫眼觀鼻鼻觀心地走至公案左下首旁立了,餘光裡他的這位東翁正悄悄伸手至後腰眼處撓癢。
“堂下何人,因何事報官?”知府大人癢畢坐正,語聲和氣地問案。
“啟……啟稟青天大、大大大、大老爺……”堂下那人哆嗦了好半晌仍是語不成句,上頭坐著的超大青天老爺愈不催促,他愈急得想抽著自個兒嘴巴說話,“小、小小小民有案、有案要報……”
“嘟!大人問你姓名!”公案右下首旁錄事的主記一聲喝。
超小的小老百姓唬得跪著跳了一下,聲音裡便帶了哭腔:“小小……小民陳野狗……”
主記嚇哭了陳野狗,致說清來龍去脈時已過了小半個時辰。
原來是陳野狗的老爹被人錘死家中。
作者有話要說:歡迎大家和青岫小師爺一起進入第六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