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納箱
發生於折寺中學的劫持案件在社會上引起了軒然大波,關於“個性”和“英雄”的思考和討論迅速掀起鋪天蓋地的熱潮, 仿佛隻在一夜之間, 人們又開始重新打量起這些原本早已熟視無睹的存在。
附帶地, 在一段特定的時間裡, “川崎澄”這個名字也被頻繁地提起, 她似乎忽然被許多人所熟識, 但事實上, 與澄有關的現實與之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她連遺骨都沒有留下來。
當發現澄已經沒有任何關係密切的,仍在世的血親後,相澤便接手了她的身後事。
話是這麼說, 其實也不過是在獲得許可後,對她的遺留物品進行處理而已。
相澤用備用鑰匙打開了門的時候,下意識說了一聲“打擾了”。
沒有人回應,這是理所當然的。
握著門把手的相澤在門口稍微站了一會, 像是在揮去自己荒謬的微薄幻覺, 然後他走進了澄的住處。
她的房間異常整潔……這種整潔遠遠超出了一般範疇,甚至連潔癖患者也無法做到這種程度……相澤環顧四周,發現了違和感的來源。
在澄的住處, 相澤幾乎感覺不到屬於她本人的痕跡。
這可真是奇怪啊, 她明明是給人的印象如此鮮明的一個人,在她久居的地方,卻沒有留下讓人能回憶起她的東西。
就好像, 她事先將所有容易讓人銘記的事物隨身攜帶, 若你在她身邊, 一切都如此清晰,而當她離去……
她和她存在過的證據便了無痕跡。
整理過後,澄家中的遺留物品也隻堪堪裝滿一個箱子。來自澄工作的研究所的來電中斷了正打算用膠帶把箱子封起來的相澤消太的動作。
他們事先聯係過,這次是研究所那方關於相澤去取澄留在工作場所的私人物品的具體時間的通知。
相澤與對方不可避免地交談了幾句,都是對她的惋惜,相澤不是很願意談論這些,很快找借口結束了通話。
這天下午,他準時地抵達了研究所,對方之前便做了粗略的整理,交給他一個不算很大的收納箱。
相澤大致看了看,裡麵有幾本筆記,然後占據了最多空間的東西,就是各式糖果。
……真是很喜歡甜食啊。
他想著,走出了研究所……接著便頓住了腳步。
他遇見了一個男孩。
“您是澄小姐的家人嗎?”
那孩子問他。
“不,我的話,隻是她的朋友。”相澤說,“請問……”
“我姓轟。”
他說完這句話後,就陷入了沉默,然後,那孩子微微低下了頭。
“抱歉,我隻是想見見認識她的人而已。”
在這一瞬間,相澤理解了他的心情——他在尋找能夠證明川崎澄曾經存在過的事物。這聽起來很荒誕,畢竟當下到處都在說起她的姓名,但相澤就是陡然理解了對方。
他能明白對方的惘然,也能明白那不知來源於何處的恐慌。
這大約是因為相澤消太感同身受。
“轟……”
相澤想起了澄放在最上麵的那本筆記本的封麵,上麵隱約寫著一個差不多的名字。
“你是轟焦凍嗎?”
相澤忽然問道,對方很明顯地愣了一下。
“是的。”
“那麼……”相澤從收納箱中取出封麵寫著字的筆記本,“這上麵寫著你的名字,你知道它是什麼嗎?”
轟接過筆記本,小心地翻開。
“這是……我的實驗數據……”
“既然和你有關係,那你願意收下它嗎,我想澄也不會有意見的。”
“可以嗎?”
那少年確認道,但他已經無意識地抓緊了筆記本,哪怕相澤說“不”,好像也不情願歸還的樣子。
“是的,帶走它吧。”
得到肯定的回答,轟道過謝便離開了。
在這段小插曲過後,相澤忽然在收納箱中看到了一隻和色彩豐富活潑的糖果堆混在一起的鈴鐺項圈。
他轉了轉它,從項圈內側看到了刻得很小的,“金平糖”幾個字。
“想起來,的確還說過這樣的話……”
你說,要給金平糖準備一個和名字相符的貓鈴鐺。
相澤消太動作輕柔地把它放進了口袋裡。
“謝謝,我就收下了。”
糖衣
渡我趴在高處的欄杆上,一低頭就能看到對麵的研究所。
這是她第三天逃課了。
每次不管她每次去了什麼地方,最後都會回到這裡。
渡我被身子也還沒有明白自己究竟在想什麼,但這是常有的事。於是連著幾天,她便隻是待在這裡,看著對麵的建築物。
“明明來過許多次了——”渡我托著腮說,“為什麼覺得它看起來這麼陌生呢?”
這天,她看見有個少年來了研究所……渡我記得他的麵孔,可能是以前那次擦肩而過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少年沒有進去,久久地,在研究所外躊躇。
“這不就變得像我一樣了嗎……”
渡我笑了一聲,換了一個姿勢。
之後,來了一個陌生男人,他走進研究所,不過幾分鐘後,他又走了出來,抱著一個收納箱,那少年和他交談起來。
渡我無趣地看著他們,直到男人打開收納箱……
“那不是姐姐的東西麼?”
渡我緩慢地站直,從口袋裡拿出一把匕首——她前天在商店裡看到它,不知怎麼地就買了下來,一直隨身攜帶著。
“不能讓他們拿走姐姐的東西……”
她低聲說著,卻又很快安靜了下來。
——那真的是姐姐的東西嗎?
啊啊,她還記得澄的抽屜,記得她給了她一支糖果,那支糖果是屬於川崎澄,那個抽屜也是屬於川崎澄的,渡我曾經認為這件事確鑿無疑。
她滿得溢出一顆心的愛意在不知不覺中賦予了那個抽屜不同尋常的意義,她喜歡看澄打開抽屜,對方的眼睛注視著那些糖果,然後她的手從裡麵選出她喜歡的……或者覺得自己會喜歡的那個,將它遞給自己。
要怎麼形容這樣的片刻給她的感覺呢。
她完全忘懷了自我,混亂和無序唯有在這瞬間無法糾纏她的靈魂,她總是會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仍站在地表,大約是連著澄和渡我的心的風箏線被她緩緩收起,然後渡我落下來,隻為了再望一眼她的眼睛。
現在呢?
“我怎麼了……?”
渡我問自己。
抽屜和糖果仍在那裡,但它們無法再牽動她的情緒。
渡我下意識將手按在心臟處,隨即如同被燙到一樣移開了。
“是這樣啊……”
她自言自語著。
“因為已經沒有她了。”
風箏線斷了。
然後,屬於渡我被身子的那層糖衣也終於融化殆儘了。
她討厭苦,但世界偏偏那麼堅不可摧,如同每一個初次發現現實是那樣無理取鬨,時間是那樣無法動搖,而自己又如此渺小脆弱的孩子一樣,渡我的心被看不見形狀的刀子攪碎。
她一個人大聲地哭泣著,但就連眼淚也宣泄不儘她的悲傷和懊悔。
“要是她還在這裡就好了。”
“要是,她沒有走……”
她說。
“如果……早點讓她隻屬於我……”
世界或許就沒法從我這裡奪走她了。
黎明
一開始,轟也很難說清楚自己的不安源自何處。
這種不安在夜裡尤其鮮明。
後來的轟才漸漸明白,這大約是因為,仿佛哪裡都有她的影子,卻沒有什麼能夠讓他切實地確認她的存在,他害怕終有一天,連記憶中她的笑容也悄然淡去。
所以當他拿著她的筆記本,這種惶然似乎微微減輕了一些。
轟坐在書桌前打開了筆記本,台燈的光稍顯昏暗,但他也不想把它調得太明亮,他似乎在潛意識中認為,書頁中寄宿著某種不可名狀的事物……他不願意去驚擾它。
筆記本的第一頁夾著一張量表,上麵的數據已經很久遠了,但轟依然能認出它們——這是第一次見麵時澄為他測算出的數據。
當時的情景,轟還沒有忘記。
“從資料上看,轟君的個性是半冷半燃吧?為什麼……”
她問道。
“因為討厭。”
自己大概是用非常冷硬的語氣回應了吧?
“我不想要燃燒的那一半個性。”
“是麼。”
她很平靜地接受了自己的任性,並重新編輯了他的量表資料,將個性更正為“冷凍”。
那是轟第一次遇見這樣的反應,忍不住在心裡有些感到吃驚。發覺了他的視線,澄抬起頭笑了一下。
“以後請多指教了,轟君。”
不過是第一頁,轟就在那裡停留了許久。
然後,他繼續翻看著。
在前三分之一的部分,基本是不同的實驗數據,有剪貼表,也有手寫記錄,後來澄在凝山國中的實踐教學結束了,他們便隻在研究所中碰麵,差不多從這一階段起,澄的記錄風格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或許是他們逐漸變得熟悉起來,澄的記錄變得隨性了一些……比如,在某頁個性持久程度的數據分析旁邊,澄順手寫上了一行字。
“比起熱水,轟好像更喜歡熱可可。”
所以,後來就變成熱可可了……
轟想著。
這本大體上用於記錄數據的筆記其實並不怎麼具有可讀性。在電子數據庫功能發達的現在社會,還保持著這種書寫習慣在一定程度上,簡直可以稱為多此一舉。但轟不禁開始感謝澄對紙製品和書寫的奇怪執念,因為這對彆人來說既無趣,又難以理解的筆記本,對他來說,就像記憶的鑰匙。
如同走過排列著窗口的長廊,回憶按照時間線清晰地羅列和呈現,每一扇窗戶外,都能看見位於不同時間點的她和自己。
他繼續讀下去,幾乎忘記了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