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直升機中的澄往下看去,視野中是廣闊得望不到儘頭的山巒連綿。
他們從山脊北麵來,一路越過了無數形如陽光下教堂尖頂的潔白山峰。隨著雪線漸漸褪去,灰褐色的石灰岩被裸露出來,但接下來,山脈厚重堅硬的皮膚又漸漸被植被掩蓋,先是暗綠的草甸地帶,隨後是鬆木林,再接著是白樺、山毛櫸和楊樹……當森林給山峰覆蓋上蒼翠的時候,直升機的速度也放緩了下來。
澄抬起頭,向白蘭投去詢問的目光。
“就是這裡了。”
注意到她的視線,白蘭微笑著回答道。
隨著他的話語,飛機不再前進,而是開始在原處盤旋。
但白蘭似乎也並沒有指示駕駛者在何處降落的意思。
於是澄遲疑著問道。
“你的意思是……?”
就在舞會當夜,澄接到了白蘭.傑索已與彭格列達成合作協議的消息,同時,她被指定為彭格列方的代表,承擔起了從白蘭那裡取得匣兵器技術的職責。
“畢竟是目前而言相當珍貴的技術,保存它的場所也理應要具有對應的保密性才行。”
麵對澄的問題,白蘭如是回答道。
“直升機不能再繼續前進了。”白蘭禮貌地對駕駛者微微頷首,“請按照原路線返回吧。”
“我們要在這裡跳傘降落嗎?”
澄稍稍吃了一驚,旋即便平靜下來,環顧著四壁。
“那麼,傘包在……”
“不需要那種東西。”
白蘭說道,攬住了澄的肩膀。
下一秒,艙門在兩人麵前豁然打開,強風襲來,澄的長發瞬間被風揚起,白蘭將她打橫抱起時她甚至分不出心思來反應——他的手指溫柔地穿過她的發,將她護在胸口,然後羽翼延展,頃刻間便占據了機艙的大半空間。
白蘭向虛空中踏出一步,在澄感受到失重感之前,他就完全展開了翅膀,就連狂風也在流過白羽時變得輕柔。
澄仿佛聽見了白蘭的輕笑聲,她抬起頭,竟一時分不清倒映著雲朵的是琉璃般的藍色天空,還是白蘭恍若透明的紫色眼眸
“接下來就是私人領域了。”
他說。
“當然,我會帶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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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離開可以嗎?”
那時他們正在林間穿梭,澄望了正在駕駛吉普的白蘭一眼,然後問道。
“你連桔梗先生都沒有告知吧。”
“澄,我和下屬的關係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呢。”他輕鬆地說,“雖然桔梗偶爾也會勸誡我……”
他想了想。
“……在睡前少吃點棉花糖之類的。但畢竟我才是密魯菲奧雷的boss。”白蘭半真半假地補充道,“說不定我還算是有點可怕的那類上司。”
“是嗎?”澄有點迷惑地說,“話說回來,你說密魯菲奧雷是私人經營的軍工企業,但為什麼在領導成員中還有那樣的女孩子……”
她想了想。
“那孩子是叫,尤尼……”
白蘭將車刹了下來,一陣小小的搖晃打斷了澄的話。
“澄,你在哪裡遇見了那孩子?”
他平靜地問道,語氣和剛才的閒談幾乎沒有分彆。
“根據她的活動區域,應該不會和你遇見才對。”
“在走廊中擦肩而過了一次,在那時聽見了那個女孩子身邊的人稱呼她為‘尤尼大人’。”澄回答道,“不過那孩子還真是個沉默的人呢……好像也幾乎沒有笑容,所以才有點在意。”
“啊,不要緊的,她一直都是這樣的性格。”
白蘭打開了車門,跨了出去。
“我也告訴過你吧,密魯菲奧雷合並了黑手黨的組織……黑手黨總是在繼承權上非常迂腐——他們在本世紀依然嚴格遵守著血緣繼承法,即使是家族企業也是如此。”
他走到右側,紳士地為澄打開了車門。
“那孩子是某個黑手黨家族唯一的繼承人,如果你對她有興趣,我可以安排你們見麵……不過我想她的確不是一個好的茶會夥伴就是了。”
白蘭微微一笑。
“還有,我們已經抵達了。”
澄從車中走出,但視野中可見的仍然隻是密林,深淺交錯的綠色枝葉間,並沒有類似建築物的影子。
“……?”
“還有最後一個步驟。”白蘭說,“因為是私人領域,所以必須要有通行證才能進入——”
隨著他的話音,一簇火焰從白蘭的手心躍起,向前飛去,它像是在半空中碰到了一層看不見的屏障般停了下來,然後澄眼中的景象泛起了淡淡的漣漪,在被扭曲的光線回到原本的軌道中去以後,真實便展現在了兩人麵前。
他們所麵對的,並不是森林,而是一片巨大而靜謐的湖泊。
在湖泊的中央,有一個島嶼。
原本僅屬於白蘭一人的,美麗精巧的潔白建築物就坐落在湖心島上。
“我或許應該準備一隻小船的。”
白蘭微微蹙眉,但隨即便舒展開來。
“既然如此,就按我平時的辦法來吧……澄,把手給我。”
澄將手遞給他,白蘭的眼中流露出淺淺的笑,握住了澄的指尖。
他動了起來,澄也隨他一起,向湖中踏出了第一步。
在他們將要踏碎湖中的倒影時,散落飄飛的白羽從火炎中誕生,片片聚集在兩人足底,輕柔地托起了他們的腳步。
白蘭沒有停下,他拉著澄,輕快地向湖心島步步走去,於是羽毛也隨之聚集又飛散,如同被風卷起的花瓣,又像漫步於冬日時,被留在身後的一道雪轍。
“我從未和除我之外的人來過這裡。”
他凝望著澄的側臉,望著她輕輕履步於白羽之上時露出的小心,驚奇又溫柔的神情。
聽到他的話,澄也回神看他。
“那我就是第一個客人了,是嗎?”
“不,你不是客人。”
澄不禁失笑。
這樣說的話,我難道正在非法入室嗎?
她剛想這麼問,白蘭便說了下去。
“我忽然覺得這裡還不夠好。”他告訴澄,“如果可以,我想把我的屋子建在阿爾卑斯山上。”
“為什麼?”
她問道。
因為那裡距離天空更近。
因為那裡離人間更遠。
“因為,若是在那裡,那麼世界就會安謐得仿佛隻屬於兩個人。”
“隻有你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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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澄會想象世界是有儘頭的。
如果它有儘頭,或許那儘頭會像一麵懸崖,一切便在那裡被橫空截斷。
而截麵以外,在那不斷延展的虛無中,沒有聲音,也沒有流逝的光陰。
現在我們是不是已經到了儘頭所在呢?
澄倚在露台邊,看著遠處如同夢境一般嫻靜空靈的山脈,流雲和積雪,忽然產生了這樣的念頭。
白蘭走到她身邊,將一個雕刻著精致紋路的正方體金屬盒交給了她。
澄接過盒子,緩慢而慎重地翻轉觀察著,在盒子的某一麵發現了一個類似鎖洞的小孔。
“這是……匣兵器?”
白蘭點了點頭。
“這是彭格列對我有興趣的原因……沒錯,它就是匣兵器。”
他說。
“在將關情報交給你之前,請允許我先確認一下——現在你對匣兵器了解多少呢?”
澄稍作停頓,略略思考了一會,然後開口說道。
“彭格列也保存著被稱作匣兵器的類似物品。”她說,“據說那是百年前遺留下來的造物,但即使是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它們也擁有著遠遠超越當代科學概念的製造技術……雖然彭格列的技術人員對複原它的製造工藝付出了大量心血,但目前還稱不上成功。”
澄抬起目光。
“所以,當他們從你這裡見到了以更純熟和高效的方式製作的匣兵器——換言之,確認了你可能掌握著量產匣兵器的技術時,立刻給予了你高級彆的重視。”
白蘭輕描淡寫地更正道。
“應該是警惕才對。”
“說不定的確如此。”
澄說。
“畢竟,這說不定是足以顛覆世界的武器呢……”
“不對哦,澄。”他笑道,“雖然匣兵器確實能讓持有方具備一定的武裝優勢,但征服世界並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
白蘭托著腮,望向起伏不絕的遼闊群山。
“世界雖然有著各種各樣的薄弱之處,但它依舊一步步發展至今,為許多人創造出了被視作了‘理所應當’的穩定環境……要打破它的平衡,要麵對的是難以想象的巨大阻礙。”
他說起這些的時候,話語平靜而隨性得仿佛隻是漫不經心的笑談。
“這些困難來自於你可以想象到的所有方麵,絕不僅僅是軍事,政治和經濟的複雜局勢……”白蘭忽而笑了起來,“世上再找不到比這更艱難、更有挑戰性和更有趣的事了。”
“白蘭……”澄頓了頓,還是認真地問道,“你想要征服世界嗎?”
“……?”白蘭睜大了眼睛,然後大笑道,“澄,你的確是和我相似的,至少在看待世界的方式上,我們一樣傲慢。”
澄不置可否,依舊安靜地等待著他的回答。
“該怎麼說呢……澄。”
白蘭收起了笑意,眺望遠方。
“當我第一次站在群山的頂點時,所感受到的是宛如每個細胞都在燃燒的激動之情,以及前所未有的喜悅與滿足。”
“這種體會烙印在我的心中,於是我不斷尋找著類似的山峰,竭力戰勝和征服它——但隨著我變得越來越強大,最初的感覺也在不知不覺地黯淡下去……甚至到了最後,我已經找不到不曾被我攀登過的山峰了。”
風拂過他的白發,就像拂過潔白和冰冷的霜雪。
“在所有世界都被征服過後,我所麵對的是什麼呢?”他低聲自問自答道,“我最近也漸漸想起來了,那不過是一個掙脫不出的牢籠而已。”
白蘭隱約猜到了在上一巡中摧毀了一切的自己這麼做的原因,儘管其中似乎還缺少一些關鍵的拚圖。
——關於那個“白蘭”,還有許多未解的謎團。
“我們的話題好像偏離得太遠了。”
白蘭的聲音恢複了以往的輕鬆,他取出了另一枚匣兵器。
它看上去異常地樸素和簡潔,幾乎叫人錯覺隻是一個灰色的小盒子。
“這是從一開始就跟隨著我的東西……唔,要說我是帶著它在這個世界上降生的也沒錯呢。”
白蘭說。
“想必你也知道,匣兵器的對應鑰匙,是特定屬性的火炎……我擁有大空之炎,而這是一枚大空屬性的匣子。”
他皺起了眉頭。
“奇怪的是,我卻無法將其打開。”
在重新躍入世界線以後,連記憶都拋卻的他為什麼要留下這枚無法被打開的匣子?
他……
——不,是“我”。
白蘭思考道。
“我”,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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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波輕柔地推著小舟,澄隻穿著簡單的白裙,低下頭看向湖麵的倒影。
她戴著綴花的寬沿陽帽,長發散在肩頭,又被她彆到耳後。
今天的光線並不刺眼,澄便在陽光中打開了書頁——她從白蘭的書架上取下的,是一本短篇集。
白蘭抬眼看向封麵。
“皮蘭德婁。”他說,“為什麼選了這一本呢,澄?”
“因為他的某些描述……”
澄翻過一頁,目光停留在《標本鳥》的第一行。
“皮蘭德婁許多次地描述死亡……不。”她笑了笑,“他熱衷於描述的,是求死之人。”
澄斂下目光。
“我對死亡已經沒有疑惑和好奇了——但是,人們會因為什麼樣的原因求死呢,從這本書裡,我似乎能夠得到一些有趣的答案……”
“澄。”
白蘭低低地喊她,從身後擁住了她溫熱而脆弱的軀體。
“死亡是什麼樣的感覺呢?”
“死亡啊……死亡有時候會很疼呢。”她輕笑道,“但是,它賦予人們的也不完全隻有痛苦和畏懼。”
澄閉上了眼睛,似乎正在細細回憶。
“那就像在廣袤的海洋裡不斷沉沒,從海麵到海底,我看見海豚和鯊魚,然後是冥河水母,接著穿過鯨落的肋骨之間,最後遇到可怖卻沉默溫柔的海皇利維坦,它的獠牙隔絕了海水的沉重壓迫和湧動的聲音,然後我也在那裡安靜地睡去。”
她睜開了眼睛。
“這就是我心中的死亡。”
澄合上了書本,同時取下帽子,和書籍一起放在膝頭。
“隻不過,每次我都會很快就醒來。”她笑了笑,“然後發現自己□□著被衝上了陌生的海岸……一無所有地,和以往的每一次一樣。”
“澄……”
白蘭鬆了手,若有所思地摩挲著套在指節下方的大空瑪雷指環。
“除了我自己以外,你是我所遇見的第一個具有時空特異體質的人。”他說道,“但與我的‘共享’不同,你經曆的穿越更加徹底,同時也具有更強的不可控性——不過,例外已經出現了。”
白蘭吻了吻澄的鬢發。
“澄,此刻你在這裡,這就證明了時空加諸於你的枷鎖已被我打破了一次。”
“……的確如此。”
澄驚訝地轉頭望向他。
“這也是我所奇怪的事,你究竟是如何克服這種幾乎無法與之抗衡的阻力的?”
“瑪雷指環。”
他言簡意賅地回答。
“後來我反複回憶當時的情形,最後確認了在關鍵時刻發揮了作用的的確是瑪雷指環。”
他抬起手腕,將指環展現在澄的麵前。
“瑪雷指環構成了世界基石的其中一個維度,它蘊含的力量是‘拓展’,即維係無數平行時空的能力。”白蘭忽而問道,“你發現了嗎,澄?這與你具有的特性恰好相反——如果你是‘排斥’,那麼瑪雷指環是‘吸引’,如果你是‘斷裂’,那麼瑪雷指環就是‘連接’。”
澄沒有說話,但從她的神情中,卻能輕易地發覺動容的痕跡。
“澄,這不會是一個無用的啟示。”
白蘭的雙眸很明亮。
他握住了澄,讓彼此的手指糾纏在一起。
微微冰涼的指環抵住了澄的指尖。
“火炎是人的精神力量,同時也是驅動指環的能量。”白蘭輕聲說,“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屬性嗎?”
澄搖了搖頭。
“不管你是鎮靜的雨,孤高的雲,還是和煦的晴或不可捉摸的霧,我都不會覺得驚訝。”
他說。
“但我果然還是認為,你會是大空。”
包容一切,遼闊又溫柔的天空。
澄看著他,幾乎要被他眼中閃爍的光芒蠱惑。
“試試看吧,往瑪雷指環中注入火炎。”
於是在白蘭這麼告訴她的時候,澄回勾住了他的手指。
她按照白蘭的引導,驅動了潛伏在靈魂中的力量,她引導著這股力量流往指尖,灌注到瑪雷指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