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那個人還在園子裡,跟另一位同行者自然而然地聊起了趙擇木。
“他跟曼森的關係有那麼好?我怎麼沒看出來?”
“那是你以前不認識他們,小時候他們關係還是不錯的,他、喬還有曼森,後來大了就疏遠了,畢竟不是一路人。”
“確實,他看上去比較沉穩?”
“骨子裡精著呐!那三位裡麵要說最傻的,曼森當之無愧。”
……
燕綏之聽他們無差彆擠兌完一圈人,喝下最後一點兒酒,又用清潔紙巾仔細地擦了一遍拿過點心的手指,這才離開。
第二天從清早起就沒有一個好兆頭,天色陰黑,風吹絞得四處嘩嘩作響。
燕綏之在會見時間準時到達了看守所。
“稍等,我去把陳章帶過來。”虎臉管教看他天天來,天天把陳章弄得神情恍惚,但偏偏沒正經開口談過案子,也挺倒黴的。連語氣都緩和了幾分。
燕綏之在會見室裡老位置坐下,點了點頭:“勞駕。”
結果這一等又是十分鐘。
就連守在門口的管教都有點不忍心看了,其中一個往會見室裡瞟了一眼,悄聲對另一個道:“彆是兜了一圈又回起點了吧,我怎麼覺得陳章又要拒不相見了。”
“那也太難搞了。”
“這實習生也是倒黴,一上來就碰到個這樣的當事人。”
“手氣太差了。”
這倆以為自己聲音很小,但實際上那種悉悉索索的小對話燕綏之能聽清大半,頓時有點兒哭笑不得。
但他也不急,依然放鬆地靠坐在椅子裡。
又十分鐘後,門口的管教啪地一下靠著腳跟在牆邊站直身體。
“見了鬼了,居然來了!”
“會見時間都過半了才來……”
走廊裡響起緩慢的腳步聲,很重很拖遝,伴隨著手銬上金屬碰撞的輕響。
燕綏之兩手鬆鬆交握著擱在桌前,他知道,陳章已經想通了。也許之前有無數理由讓他排斥和抗拒說真話,也許有無數障礙阻止他開口,但現在,他一定已經想通了。
今天的陳章看起來比昨天憔悴了一倍,眼下是大團的青黑,嘴唇上下的胡須已經連成了片,頭發支棱著,就連常年潛水鍛煉出來的肌肉也似乎塌了下去,被衣物掩蓋。
但是他的眼睛很亮,目光很沉。
他在位置上坐下,緩緩開口:“昨天的錄音,在我腦子裡回放了很多遍,很多很多遍,所以我一夜沒能睡著。我就聽見我爸、我媽在耳邊一直問我,苦不苦,是不是不要他們了……”
他沉靜了一下,又苦笑一聲,“我說,哪能呢……我隻是……”
“我隻是害怕見到他們……”
“你知道吧?我家有遺傳病,到了60歲,十有八·九要癱的,我離那也不遠了,頂多再有四五年。其實這種病不是治不了,包括我媽的心肺,真要治,找最好的醫院自體培植,選個最健康的備份時段,養出來的器官把病損器官替換掉就行。我都谘詢過的……就是……就是總掙不夠那麼多錢。”
陳章道:“如果是一個更有用一點的人,賺的更多一點,他們現在可能已經不用那樣躺在醫院了。所以我不想見他們,沒臉見……離發病的時間越近,就越不想見,想走遠一點,找一個他們都不知道的小醫院等病發。”
“這兩年,每隔幾天,我就跟魔怔了一樣幻想著,天上怎麼不掉餡餅呢,或者哪裡來一場龍卷風,卷一點錢刮到我麵前……每天想每天想,做夢都在想。”
……
他像是把燕綏之當成了櫻桃莊園裡那種禱告官,把這些年的牢騷和夢話都倒了出來,越說越刹不住。
但是燕綏之沒有催促,也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耐煩,也沒有露出什麼憐憫或者同情的表情,就像在聽一段平平常常的話,這反倒讓陳章很放鬆,覺得說什麼都沒關係。
過了很久之後,陳章終於挖完了積塵已久的淤泥,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直到這時,他才抬起眼,不避不讓地看著燕綏之,“我想了一晚,覺得……比起天上掉下一把錢,他們應該還是更想看看我吧?”
燕綏之說:“當然。”
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你所說的那些高額手術,有一些地方可以大額度減免,至少我就知道一兩處。”
陳章的眼睛瞬間瞪大了,“真的?”
“當然,會有一些條件,但並不苛刻。”燕綏之道,“隻是環境可能不如天琴星,在酒城。”
陳章盯著他的眼睛看了很久,似乎在確認他這話的可信度。半晌,他才下定決心似的閉上了眼睛,又重新睜開,道:“關於……關於那件案子……關於曼森先生……我有錯。”
燕綏之看著他。
他說完這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來,“但不是謀殺。”
燕綏之點了點頭,“那麼,你希望我做有罪辯護,還是無罪辯護,告訴我。”
陳章捏了捏手指,道:“無罪。”
“好。”
“我沒有做那些事情,但是……”陳章道,“但是我錄了認罪的口供,注射器上有我的指紋殘存,藥劑瓶底部也有,還有——”
燕綏之平靜地打斷他,“那些不是你要考慮的,你隻要保證說實話,剩下的交給我。”
外麵忽然響起一聲驚雷,穿過門牆隱約傳了進來,陳章手指一顫,又慢慢握緊,突然夢醒似的道:“好,我保證。”
陰了一整日的天終於下起了暴雨,冰冷碩大的雨點砸在屋簷牆壁上,頃刻便打濕了一片。
街邊水流汩汩直淌,很快就沒了下腳的地方。
燕綏之沿著看守所的走廊往外走,窗玻璃被雨水糊成一片,時不時有閃電忽閃著映亮半邊天空。
他默默翻開資產卡看了一眼,心說要完,還真被顧晏那烏鴉嘴說中了,餘額已經可怕到買把傘都痛的地步。
看守所再長的走廊也有個儘頭,眼看著外麵的雨勢潑天蓋地,他不得不在距離大門一米的地方止住了腳步。
就在他打算破罐子破摔,倚著牆笑等雨停的時候,他看見街對麵有一個身影正從車裡出來,他肩背板直身形挺拔,撐著一柄傘不緊不慢地朝這邊過來。
走到看守所大門的台階前,他微斜了傘沿,抬頭朝燕綏之這邊看過來。
燕綏之一愣,站直了身體。
暴雨中對方的麵容模糊不清,但依然能一眼認出來,是顧晏。
燕綏之調出全息屏,手指輕快地發了一條信息:-
不是說晚上才到?
顧晏根本沒看智能機,撐著傘沿著台階上來了。他在門前停下,不鹹不淡地道:“隔著不到五米發信息?”
燕綏之:“昨天發信息讓我抬頭的是誰來著?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顧晏:“……”
燕大教授得以解救,當即跟著顧晏一起下了階梯,並肩往院門走。
“房間訂好了?”顧晏問道。
燕綏之說:“沒訂。”
顧晏:“?”
燕綏之坦然道:“餘額隻夠在我房裡加一張床,加完我現在連傘都買不起。”
“……”
顧大律師一臉空白,說不上來是被“加床”震到了,還是被“傘都買不起”震到了。
但是看起來,他有點想把傘下的人丟在暴雨裡。
燕綏之默默欣賞了一下他的臉色,終於忍不住笑起來,“行了逗你的,訂好了。不過你得給我解釋解釋,我是洪水猛獸麼,加個床你臉繃成這樣?”
顧晏目不斜視,默不作聲,走到街邊拉開車門就把某人塞了進去。
他自己在駕駛座坐定,把傘收起來放在了傘格裡,剛要發動車子,旁邊突然伸出了一隻瘦長白皙的手。
“給錢,房間訂金。托你這張烏鴉嘴的福,你的老師真的要買不起傘了。”燕綏之道。
顧晏:“……”
你怎麼不把自己也典當一票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