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從泥潭淌出,尚如日在正中,一身的光芒和意氣。
而她卻似殘陽餘暉,已近垂暮,耗儘力氣隻餘滿身疲憊。
她和他都沒有錯。
隻不過是她消耗的太多,再也沒有勇氣去麵對高門間的是是非非,再沒有心思同他一道周旋在各種陰謀陽謀中,再沒有心力陪他走下去。
“你要忘記過去,可是你的過去裡,也有我啊。你也要忘記我嗎?”賀蘭澤始終不信謝瓊琚會不願的話語。
“對,妾隻想往前看,即便再無新友亦不想再遇故人,不想再回故地,過舊日生活。”謝瓊琚半點沒給他餘地。
“千年修得共枕眠,我以為你我是可以同甘共苦的。”至此刻,賀蘭澤不免生出一絲失望。
“同甘共苦,恕妾不能。”謝瓊琚將他聲色裡的那抹失望加深,“自識得殿下至今十餘個年頭,恩愛有,歡愉有,然苦亦不少。的確,有些苦非殿下而起,但確也由妾之身心去受了。皇權富貴的甜妾嘗了,不曾留戀。苦更是受夠,再不要吃那樣的苦!”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要孤在你和權勢間選其一,明明可以兼得的,你怎會變成這樣?”賀蘭澤抬手箍住她下顎,迫使她直視他雙眸,“你乃謝氏正支的長女,家族闔族覆滅,難道就不想借勢為家族複興嗎?你一直在意的族人,你從小一手帶大的胞弟,就不想給他們報仇清名嗎? ”
“不想,妾一點也不想。”
“妾為他們付出的難道還不足夠嗎?妾就想為自己活一回,都不行嗎?”
論及謝氏尤其是謝瓊瑛,謝瓊琚最後撐著的一根心弦幾近崩裂,忍不住厲聲質問。
至此刻,為著她的拒絕和後退,掏了心肺的男人徹底紅了眼。
他鬆開手,起身頭一回居高臨下看她。
良久,闔目又睜開,似是耗儘最後的耐性,問她最後一回,給她最後的機會。
“哪怕僅僅隻要你站在我身邊,你也不願意?”
“是。”謝瓊琚垂著眼瞼,沒有猶豫回答他,“望殿下放過彼此,一彆兩寬。”
“好!好!”失望至極,賀蘭澤自嘲冷笑,“你既然不願做夫妻,孤便如你所願。”
他話語落下,彎腰將她扶起,牽過她的手,帶她回到桌案旁,將兔毫重新放入她手中。然後自己退回方才的座塌上,依舊是先前模樣。
朗月清風,端方君子。
比之前眉眼更柔和,話語更輕緩。
他甚至押了口茶,衝她溫柔淺笑,“如此,你便好好做你的畫師,侍奉孤。”
“殿……”
月上中天,很快便是新的一天。就要四月初七。
“對,以後都喚殿下吧。”
他放下茶盞,瓷木相碰的聲音格外難聽。
“殿下——”謝瓊琚好不容易平複的氣息又開始急促起來,額上的汗沿著鬢角滑落,衝刷她用來偽飾的胭脂。
她合了合眼,開口道,“契約所言,妾當四月初九才開始侍奉您。”
“是嗎?”賀蘭澤抬眸看丈地外的人。
桌案燭火高燃,隱去她半邊麵龐,他看得不甚真切。
這一刻中,他也不想多看她,隻垂眸笑了笑,“也是,紅鹿山初八開山,初九前你自然有事在身。”
許是得了賀蘭澤回應,謝瓊琚輕輕舒了口氣。卻不料還未等她開口,他的話便已經接連落下來。
“難為你如此迂回提醒孤。”他道,“莫忘銀錢對嗎?”
謝瓊琚掌心開始濡濕,右手腕一陣陣麻,終於還是咬唇點了點頭。
“所以初九前,孤便不能讓你作畫了?”賀蘭澤冷嗤道,“可是今晚,分明是你主動要給孤繪的。”
他已經有拂袖離開的衝動,卻也不知為何還在糾纏。
謝瓊琚右手五指有些僵硬,筆在指尖抖,她隻好用儘力氣抓住它。
提筆蘸墨,筆頓在硯台上,然後沒有了動作。
她的右手,在極度的恐懼和久久得不到回應的重壓下,這一刻竟失去了知覺。
一動也動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