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興六年,大梁東境迎來一場倒春寒。三月大雪,紛紛揚揚下了十餘日。
夜風呼嘯,不見星月,唯有雪色泛血光。
這夜,龔州刺史府被滅門。闔族十中之七死於睡夢中,乃中迷藥被一刀封喉,倒也無有痛楚。
剩下十中之三尚有戰力的男丁,在濃烈的熱油氣味和洶洶的大火中蘇醒,本能地奔逃。從內痕衝到外堂,見得四下無數蒙麵之人,正持刀握劍圍困之。然到底也是守邊的世家,這樣的境地裡尚有警覺,不知是那哪個武藝甚高者,出來時已經發出求救信號。
隻聞“嗖”的一聲,五色光生升騰在濃雲翻滾,落雪不絕的天際。
與此同時,圍困在這的黑衣人個個刀麵泛光,劍刃飲血,撲上去圍剿袁氏殘部。
小半時辰後,終是寡不敵眾,袁氏剩餘族人傾數咽氣倒地,唯剩家主袁華亭握一柄長刀、滿身是血地半跪在屍體槽陳的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喘息。
額上汗水攜卷著鮮血一起滴落,模糊他的視線。但他還是朦朧中看見在府門外,站著他最小的兒子。
那個背影,他尚且熟悉。畢竟白日裡,還同他一道對弈閒話。
彼時孩子躬身退去,他目送他。夕陽下,尤覺歲月悠悠,自兩年前一場重病後,雖然身形清度了些,嗓音變得沙啞,但到底痙愈,一晃竟也這般大了。
當是天不絕他,給他袁氏留一脈。一時間,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長刀倒拖,衝出府門拽起少年,四下裡環顧,見得馬車一架,車邊上有他心腹侯在一旁,遂匆忙上車催促西去。
“西去?”那駕車的心腹原是是家生的奴才,許是受了驚訝,聲音高昂,“大人,西去何方?可是去長安?”
“對,去尋長安謝氏。”袁華亨道。
“長安謝氏。”車夫重複了一遍, "大人坐穩!"
馬鞭落下,車駕疾馳。
將後麵追上來的蒙麵刺客拉出距離。而在這些刺客的身後,接到信號的臨近的太守府兵,已經前來,可以依稀看到身影。他落簾時候,兩處人手已經纏上。
“沒事了,九郎。”袁華亨終於鬆下一口氣,卸力靠在車壁上,手中卻仍握著血跡未乾的長刀。
“九郎當然沒事。”車中少年開口,麵上不見半
點被滅族的心死之態和即將羈旅漂泊的難過之意,反而勾起嘴角,星眸含笑。袁氏的家主在忽變的陌生嗓音裡回神,抬眸看身側的兒子,後背驚出一身汗。
府中族人俱亡,如何他在府外?
如何這府外正好備著車駕?
又如何他一身緞麵披風莫說染血,竟是塵埃都不見分毫?
還有……如何是這個聲音?
外頭車夫駕車的速度,隨著少年的一聲命令明顯有了停下的趨勢。車內一盞昏黃壁燈,光焰慢慢聚攏,將他的舉止動作照得的更加清晰。
他嘧著笑,微微低首,伸手至耳畔,竟是撕下一張人、皮麵具。
"你、你是何人?"袁華亭驚恐質問。
"你與何人有怨?怨到遭此滅門的禍害?"少年笑道,“我非你兒,你兒兩年前已在那場狩獵中亡故,我乃鳩占鵲黑。"
對麵人震驚不已。
“今歲孤一十有六,現隨母姓賀蘭。”少年又道,“你不若想想十六年前出了何事!”
十六歲。
母姓賀蘭。
袁華亭手中刀“咣當”落地,驚覺要揀,已是背脊一涼,鮮血汨汨冒出。少年一把袖中刀插在他背上。
"成王敗寇,我、認了……”袁華亭顯然已經知曉麵前少年的身份,隻合了合眼道,“隻是、隻是初生牛犢,到底少了經驗,後頭黃兵甲已來,你也未必能撐多久。昭文太子一點血脈,可惜了……"
“怎會?”賀蘭澤抬起他下額,“孤乃特地留你們部分人性命,容你們放信號求救。如此一來,孤既清除了與你一道的同路人,同時鬨出動靜,又可讓其他隔案觀火的人知曉袁家幼子尚在,你拚死送出的龔州城。方才那兩聲西去,去往長安謝氏,可不是喊得年勢如虹!雖說孤有足夠的證據證明身份,但是做戲嘛,總是越真越好!"
"你、你………"
男人還有未儘的話,注定再也說不出口,隻頭顱一跌,沒了氣息。
馬車已經至城郊停下,濃重的血腥氣彌散開來,血珠一點一滴落。在灰白的雪地裡彙成一道道暗紅色的細流。格外醒目。
賀蘭澤下從袁華亭身上拔出袖中刀,馬車站在
漫天風雪裡,一點點擦拭上頭血跡。隻待原定的人手趕來。翻滾的濃雲散去些,終於露出一點慘白月光,照在少年身上。
“主上,城中宋淮已經控住局勢,在收網中。我們可是回青州稍做休息,再啟程前往長安?”霍律拱手問道。
“傳話給宋淮,留黃州待命。”賀蘭澤收了刀,翻身上馬,“其他人隨我入長安。”
"主上?”霍律聞言大驚,隻縱馬追上, “這廂推演謀劃,加上今日,您已經數日未歇了。此去長安近千裡,何須急於這一時!"
落雪的夜中,逆風拂麵,如刀割一般疼。
但是賀蘭澤縱馬的速度卻絲毫未減,隻一路向西,疾奔而去。
十二歲那年,再又一次因學究論政稍有紕漏,被母親關入隱室思過,促發的一場高熱中,數日昏迷裡,竟是前生事洶湧而來。讓他看見前塵,看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