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沙水麵沉如水, 厚重的黑白相間的卷毛胡子遮蓋住了嘴角,好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他在珈八村這片戈壁灘上執行了二十多年的公務,還從未經手過這麼惡劣的案件。
珈八村的村民多淳樸, 但要說沒有老鼠屎絕無可能, 隻是再怎麼胡鬨也沒鬨出今天這樣的醜聞。
風紅纓攥緊雙手,忿然作色道:“莊老叔, 熱娜的事必須嚴懲,殺害她的人將她的屍骨拋在沙嶺,這明顯就是想讓大家誤以為熱娜是在外邊遇了難,此等不顧國法和天理的行為, 簡直罪不可恕。”
莊沙水:“你說得對,隻不過熱娜死了大半年, 屍體早已風化成白骨, 想查清這件案子, 難。再一個,這片戈壁灘就我一個警察,我要查丫丫,又要查熱娜, 分身乏術哇。”
“我幫您, 隻要您不嫌我給您添麻煩就是。”
莊沙水:“不行,不行, 你要考大學, 哪裡有時間,再說了,你是女娃, 這件事的性質非常的惡劣, 我不能讓你摻和進來冒險。”
“莊老叔, 您就讓我參與吧,熱娜是我的好朋友,我想替她報仇,她死的那麼慘,您覺得我能靜下心來複習嗎?我必須找出真相,否則我這心裡不安。”
莊沙水:“叔知道你和熱娜關係好,可你畢竟是女孩子…”
風紅纓半眯著眼,聲音輕柔而又堅定。
“女孩怎麼了?現在的社會婦女能頂半邊天,女人也能成大事,您可千萬不要小看了女人。”
莊沙水忙擺手:“娃,你誤會叔了,叔不是瞧不起女人。”
“那您為啥不讓我跟著查案?”
莊沙水歎氣:“敵在暗,咱們在明,丫丫和熱娜已經遇險了,我不能再讓你也…你是風家的金疙瘩,就算我同意了,你幾個哥哥也不會答應的。”
風紅纓頓時泄氣。
莊沙水說到了點子上。
原身雖不及烏雲雅貌美,但長得也不賴,如果風家幾個兄弟知曉熱娜和丫丫在死前曾被男人蹂躪過,他們是斷斷不可能讓她跟著莊沙水一起查案的。
彆說查案了,也許為了她的安危,以後她去哪都會有風家兄弟跟著。
“你呀,一心好好複習吧。”
莊沙水拍拍風紅纓的肩膀,道:“熱娜的事交給我就行。”
風紅纓努力平複著心情:“叔,你不讓我跟著查案可以,那您跟我說說熱娜爹娘那您都審出了啥?”
莊沙水寬大的雙眼皮眨了眨,精明的搖搖頭。
“你這娃咋不聽話呢,都說了這事你彆管,行了行了,我得走了。”
臨出門時,莊沙水還叮囑風紅纓彆亂跑。
眼瞅著莊沙水要出風家大門,風紅纓忙悄悄打開遮沙的窗,門口和莊沙水閒聊的人是大哥風延榮。
兩人的說話聲很小,看來是防著她了。
風延榮麵對著她,應該是聽說了熱娜的事,臉色黑的可怖,隱隱還充斥著擔憂,視線有意無意的往她的屋子瞅。
完了完了,風紅纓心頃刻沉到了海底。
莊沙水肯定和風延榮說了不讓她查案的事。
就風家兄弟護妹的架勢,在熱娜的案子沒水落石出前,她恐怕連風家的院門都出不去。
果不其然,當晚風家飯桌上,風延榮一邊嚼著硬邦邦的饢,一邊交代風紅纓。
“小妹,村裡不太平,這幾天你消停消停,彆往外跑,知道嗎?”
壓根就不給風紅纓還嘴的機會,風延榮交代三個弟弟。
“你們仨的任務就一個,看著小妹,彆讓她去外邊野。”
寶富貴三兄弟齊齊點頭,三人輪班換崗,將風紅纓所在的小屋子守得水泄不通。
風紅纓幽幽歎了口氣。
再不出去她要憋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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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三更。
風家二哥風延寶拍拍三弟風延富:“延富,你去睡,我來守著。”
風延富打了個哈欠,起身往自己的屋子走。
風延寶則一屁股坐到門檻上,睜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對麵漆黑的窗戶。
雖然三兄弟覺得大哥讓他們這麼嚴防死守未免有些誇張,但為了妹妹的安全起見,他們又覺得這麼做很有必要。
屋裡的風紅纓在裝睡。
經過幾天的磨合,她算是摸清了規律。
天將亮不亮的時候,守在外邊的風家兄弟會有所懈怠。
大概是覺得天亮了沒人敢膽大的衝進風家對她不利,又或者覺得她這時候睡得正香不會跑。
反正那時候的風家戒備很鬆。
所以她得等。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耳畔傳來第一聲雞鳴聲時,風紅纓悄悄爬了起來。
推來門,坐在對麵門檻上的風延寶打了個哈欠,隨後合攏雙手縮在那靠著黃土牆假寐。
風紅纓輕手輕腳地推開房門,貼著牆屏住呼吸,順利走出院子後,風紅纓常舒了口氣。
就在這時,脖子後方忽吹來一股熱氣。
是呼吸。
風紅纓汗毛瞬間立了起來。
不是吧不是吧,她一出來就遇上村裡的猥瑣歹徒了?
要不要這麼倒黴?
她現在空有一番武力,無奈這具身子太弱,便是使出全身的解數,恐怕也打不倒一個健康的成年男子。
就在她醞釀著拚死回擊,回擊不了就大喊風家兄弟救命時,身後的呼吸聲加粗了,還喘了下,噴出一股熱氣。
再然後…
舔了舔她的後頸。
風紅纓一個激靈,這舌頭咋感覺不像人的舌頭?觸感凹凸有致…
回頭一看,好家夥,小毛一張大長臉近在遲尺,長滿密密麻麻肉刺的大舌頭對著她的臉來了一個濕漉漉的‘吻’。
風紅纓默默抬起袖子擦了把臉。
見小毛艱難的將頭伸進柵欄外衝她親昵吐舌,風紅纓笑了下,小聲安撫:“今天不能帶你出去轉哦,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之前她每天早晚都會牽著小毛去附近的沙地找仙人掌吃。
小毛很懂事,乖乖縮回了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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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風紅纓順著原身的記憶找到熱娜的家。
珈八村貧窮,村民住的大多是黃土搭建的窯洞式矮屋,熱娜家更窮,是茅草屋。
好在背靠著一顆古樹,若不是有粗樹乾將茅草屋團團圈住,這樣的屋子哪裡經受得住風沙的摧殘。
才靠近茅草屋,裡邊就傳來熱娜爹粗嘎的謾罵聲,期間還夾雜著女人嗷嗚的痛呼聲以及沉悶的捶打聲。
風紅纓冷下臉,下意識去摸口袋,癟癟的口袋瞬間令風紅纓頭腦清醒了起來。
這裡早已不是和平年代,她的口袋裡也沒有能拍攝的手機。
煩躁的嘖了聲,風紅纓繞到古樹後邊躲著。
這時候就不得不讚一下茅草屋的好處了,樹枝輕輕一挑就能戳出眼珠大的洞,透過縫隙,屋內的場景一覽無餘。
空氣中彌漫著酒味。
男人頂著亂糟糟的頭發滑坐在炕上,一隻手握著酒壺,一隻手拿著鞋幫子。
‘啪’的一聲,男人手中的鞋幫子像陣風,猛地掃向跪在地上的婦女臉上。
“就你長了嘴是吧?”男人大著舌頭低吼,“是不是啊,我問你是不是!”
邊問邊抄起手上的鞋幫子瘋狂地煽婦人,婦人嘴角腫得比小毛嘴裡吐出的紅色大肉球還要大,即便是這樣,婦人依舊不吭聲,不還手,不跑。
風紅纓氣的牙齒都快咬蹦。
“問你話呢!你個賤貨!”
婦人越不反抗,男人打的就越起勁,邊打邊用不堪入目的話語罵婦人。
“當著沙水老兄的麵,你這張小嘴不是挺會說的嗎?說哇,我現在讓你說話你聽不見?”
說著又是一巴掌:“在我這裝聾是吧?我讓你裝,讓你裝,不要臉的畜生,你裝啊!”
男人砰得一聲將酒壺甩到桌上,雙手一起發力揪住婦人的耳朵。
珈八村結婚生了孩子的婦女會在耳朵上戴兩枚串珠耳飾,很長,此刻古麗嬸子的耳飾被男人死死的拽住往下拉。
男人用足了蠻力,下手絲毫不留情。
到了這一刻,風紅纓才發現古麗嬸子每天用頭巾包裹起來的耳垂處堆滿了新傷舊傷。
從傷痕來看,古麗嬸子的耳垂曾經裂開過,如果沒猜錯,應該是被男人硬生生拉斷的。
一道傷疤才結痂,這會子男人使勁扯,古麗嬸子疼得撕心裂肺。
“沒人性的狗東西!”
風紅纓心疼不已,遂撿起地上的黃土塊瞄準男人的腦門用力擲去。
她現在的力氣雖然不大,但風·大將軍多年射箭的精準度尤在,隻聽‘啊’的一聲悶哼,男人哐的往炕下栽去,騰起一地的灰塵。
係統出聲警告:【宿主太莽了,下次彆做這麼危險的事,宿主現在的身子很弱,如果未完成任務而身亡,宿主之前經曆的兩個世界獲得的成就都會化為烏有,所以,宿主請您好自為之。】
風紅纓站起身,抖掉肩上垂落的沙塵土,輕笑:“放心吧,我不會做沒把握的事。”
她雖然不是醫生,但她熟悉古武,領她入門的師父第一堂課教的就是聞氣息。
熱娜她爹喘氣要比平常人急促,又粗,麵色黑中泛黃,應該有很明顯的呼吸疾病以及肝臟疾病,常年飲酒抽旱煙,指不定腎還虛。
麵對這樣一個‘病人’,她有九成的把握能弄倒。
屋裡男人忽然暈了過去,婦人驚悚連連,摸著流血的耳朵顫顫巍巍地湊過去試探男人的鼻息。
“他沒死。”風紅纓大步走進來。
古麗嬸子嚇了一大跳,慌張的扭身看向門口。
“紅、紅纓,你咋來了?”邊說邊匆匆戴好頭巾試圖遮住耳朵和臉上的傷。
風紅纓合上門,慢慢走到婦人身邊。
“嬸子,他這樣虐待你,你還要替他瞞多久?”
古麗嬸子背過身,啞著嗓子說:“瞞?瞞什麼?紅纓,今天嬸子就不招待你了,你也看到了,你叔他喝醉了酒,家裡亂糟糟的…”
聽到這一番話,風紅纓終於體會到原身曾經將大哥風延榮辛苦攢的考大學錢不當回事之後風延榮對原身露出的那股恨鐵不成鋼的無奈和急躁。
太不爭氣了。
當你深處混沌時,有一個人願意伸出手帶你走出陰霾,你為什麼不抓住機會?
風紅纓環顧起熱娜的家。
熱娜家真的很窮,四十個平方不到的茅草屋既是主臥,又是廚房,還兼顧廁所,吃喝拉撒都在這個小屋子裡,僅僅用幾片臭烘烘的臟布隔開,燒製黝黑的鍋灶另一頭就是糞坑。
糞坑的另一邊拉著一條繩子,繩子上積滿了灰,想來許久沒人拉開那個角落的簾子。
那裡是熱娜的床,小的隻能平躺下一個人,腳都不能夠伸直,伸直容易掉到糞坑裡頭。
風紅纓心莫名顫了下,她突然好難受啊。
替熱娜難過。
那個明媚的姑娘就是在這種肮臟而逼仄的環境下考上了大學。
可結果呢?一天大學生活都沒享受人就沒了,隻剩一堆白骨淒慘地埋在沙堆裡。
“嬸子,我有話要問你。”風紅纓紅著眼望向女人。
女人背對著風紅纓,使出吃奶的勁去抱男人,試圖將倒地的男人扶到床上。
聞言女人頭垂得更低了,甕聲甕氣地轉移話題。
“紅纓,你還是回去吧,你叔喝醉了,待會他醒來要罵人的。”
風紅纓某一瞬間很感謝原身的無賴小性子,往炕上一坐,風紅纓擺著兩條腿晃悠,厚著臉皮說笑:“我不,我不要回去,熱娜說嬸子做的烙餅焦香脆,嬸子,你做給我吃唄?我還沒吃過呢。”
古麗嬸子將男人放置到炕上,目光頓在風紅纓裸露在外的小麥色肌膚上,眼睫忽顫了下,強笑開來。
“那你得多坐會,我這就去烙餅。”
往鍋灶邊挪動時,女人欲言又止的眼神在坑上昏睡的男人身上和風紅纓之間來回梭巡。
男人一時半夥醒不了,風紅纓用不著擔心男人對她下手。
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就這樣盯著古麗嬸子看,女人如芒在背,扯動嘴角乾笑:“紅纓,你這樣盯著嬸子看乾啥?”
風紅纓笑容不減,語氣卻冰如三九寒天。
“嬸子,你和熱娜長的好像呀,一樣的漂亮,尤其是戴了頭巾後,光看眼睛,我還以為您就是熱娜呢。”
珈八村有原住民,也有百年前從外地逃難流亡到這的後來者,前者信教,女子出門在外會用麵沙將自己裹的嚴嚴實實。
熱娜和古麗嬸子就屬於這一類,相反,風紅纓和烏雲雅這樣的後來者後代就沒有戴頭巾的習慣。
當然了,遇到風沙強的天氣,她們也會戴頭巾,不是因為信教,單純的擋風沙而已。
“我們長的真的很像嗎?”
女人嘴角勾起的笑容滯了下,一點都不高興,相反似乎很厭煩風紅纓這番話。
察覺到這點,風紅纓不笑了。
“很想,非常的像。”
看來熱娜在這個家麵臨的痛苦不止炕上那個暴力爹吧,眼前這個異域女人也有問題。
她是不是也曾不要命的打過熱娜?又或者熱娜的死因有眼前這女人的一份?
想到這,風紅纓從坑上跳了下來。
女人擦擦汗,咧開嘴笑了下,一不小心扯到了布巾蓋住的傷口,女人說話有些含糊不清。
“這邊燒火熱的緊,紅纓,你去炕上坐著吧,我馬上就烙好了。”
邊說邊擺手讓風紅纓坐回去,態度很急,貌似並不想風紅纓往灶台上走。
風紅纓愣了下,趁著女人不注意撿起地上滾落的沙石握在手中。
“坐哇,站著乾啥?”
女人還在那勸,用手在鍋裡翻著燙人的餅,不忘瞟一眼炕。
風紅纓緊了緊手中的沙石 ,她怎麼感覺女人在等男人醒過來?
女人嘮叨個不停,一張餅來回翻。
“紅纓,你這大早上的咋想著來我家了?”
風紅纓淡淡道:“我想熱娜了,就來了。”
女人手頓了下,繼續翻餅子,隻說了一句熱娜命苦之類的話就閉嘴了。
風紅纓自知繼續待在這也問不出什麼有用的信息,再待下去男人就要醒了。
她能放倒醉酒的男人一回,想來再放倒男人一次不難。
炕上的男人她不擔心,她煩的是熱娜娘瞅她的眼神。
用句時髦話說,就好像她身上鑲了黃金一樣。
她在坑上稍微動一下,熱娜娘就急得跟什麼似的。
“嬸子,你的餅焦了,黑乎乎的我才不吃,我先走啦。”
風紅纓直覺繼續在這坐著遲早會出事,學著原身的驕蠻語氣,風紅纓跳下坑就往外跑。
“哎,紅纓,你彆走——”
女人著急忙慌地追出來。
風紅纓是真的沒想到熱娜娘在受傷的情況下還能跑那麼快。
眼瞅著要追上來時,黃沙飛舞的路口忽然響起一陣悅耳的銅鈴聲。
風紅纓欣喜地跳起來:“小毛!你怎麼來了?”
小毛跑起來像個小馬駒,可愛極了。
大哥風延榮追著小毛跑,見到風紅纓,風延榮終於鬆了口氣,旋即臉色一黑,這是要教訓人的意思。
風紅纓忙拉著小毛蹦蹦跳跳地往家的方向走。
“可以呀,小毛,你咋找到我的?”
風紅纓愛不釋手地薅著小毛那顆毛茸茸的腦袋,笑嘻嘻道:“不枉我前段時間天天帶你出去找吃的,真有靈性。”
麵對風延榮舉起的巴掌,風紅纓忙道歉:“對不起大哥,我實在太想熱娜了,所以才忍不住跑她家裡來——”
風延榮這一巴掌終究沒打下去。
“小妹,你彆胡鬨了。”
風延榮憂心忡忡:“平時你咋野都成,可現在是特殊時期,你看誰家姑娘往外跑?都縮在家裡…”
風紅纓噘嘴:“我不是說了嘛,我太想熱娜了…”
見小妹眼尾發紅,風延榮滿肚子的怒火一下滅了。
“行了行了,回去後我還要去找你二哥,他都急瘋了,以為你也…”後麵的話不言而喻。
風紅纓頭垂得更低,下次再出來她還是跟風家兄弟們提前打個商量吧,偷跑出來讓人無故擔心此舉不好。
風紅纓牽著小毛在前邊走,駱駝脖子上掛著的銅鈴聲脆響,風紅纓非常喜歡新掛上去的銅鈴,走幾步就摸一下。
風延榮見小姑娘開心的和駱駝自說自話,不由笑開,往前走了幾步,風延榮突然頓足朝身後看去。
破爛的茅草屋門前,女人沒想到風延榮會折回來看她,來不及思考,女人忙低下頭往屋裡鑽。
風延榮嘴角繃緊。
他瞧著真真的,這女人剛才是想抓小妹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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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家老大,話可不能瞎說哇。”莊沙水驚的從板凳上跳起來。
風延榮:“我在月亮花麵前發過誓,我這輩子都不會說謊,熱娜娘看我小妹的眼神不對勁,她肯定是壞人,莊老叔,您是戈壁灘上的老警察,遇上這種事,我隻能來找您。”
“是該找我。”
莊沙水緩緩坐下來,思忖一番後道:“這樣吧,你先回去,我待會去熱娜家走一趟。”
風延榮正欲點頭,風紅纓探腦袋進來。
“莊老叔~”風紅纓撒嬌,“您把我也捎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