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
風紅纓噎了下,這麼刺激嗎?未婚先孕?
不對,還沒十個月呢,小男孩未必是她幾個哥哥的…
“大學生——”
一道清亮的嗓音在身後響起。
風紅纓驀然回眸。
門口站著一個少年,少年一改從前裝扮,穿著半袖敞開的衣裳,下半身短褲,頭上戴著寬寬的草帽,裸露出來的肌膚曬得發紅,小臉黃中泛黑。
隻那雙出色的眸子依然光彩照人。
“小白!”
風紅纓驚呼一聲:“你沒回家?你來這乾嘛?”
“小白?”風家男人均撓頭。
風紅纓舔了下嘴皮,訕訕解釋:“他白,比我白,我就隨口喊他小白。”
少年咧開嘴,笑道:“就跟我喊你大學生一樣。”
“不過我有名有姓,我姓崔,單字一個庶。”
“崔庶?”
“對,崔庶,我姐給我起的名。”
風紅纓恍了下神:“哪個庶?”
少年聲音變小了很多。
“庶子的庶。我跟我姐同父異母,我媽是她後媽,也不能算後媽,我媽和爸爸沒領結婚證,按照古時的說法,我應該是庶子。”
風紅纓咬咬唇,旋即搖頭。
“不對。”
少年:“什麼不對。”
“《易·係辭下》有雲,天下凡賢德之人皆稱為‘庶幾’,我想,你姐大概是這個意思。”*
姐姐死了這麼久,少年仍願冒著生命危險去刺殺劉老板,可見姐弟倆關係不一般,既然這樣,她想在崔庶的名字上渡一層光。
說不定那位同仁也是這個意思。
希望弟弟做個賢德之才。
除此之外,看到少年,不知為何讓她想起一個好友。
那人單字庶,猶記得她問那人姓甚名誰時,那人頗為羞赧,似覺得名字十分拿不出口。
自卑。
也許和少年一樣,從小到大都以為自己的名字含貶義。
少年比他幸運,那人兩隻眼都瞎了…
“真的嗎?”少年異常開心,明亮的雙眸蹦出光彩。
“真的。”
少年又蹦又跳,笑言道:“還沒問大學生你叫什麼呢?”
“風紅纓,紅纓槍的紅纓。”
“那我以後就叫你紅纓姐?”
望著少年的輪廓,風紅纓的思緒飄飛要遠方,聞言淡笑。
“好。”
按年齡算,她在未來的和平年代遇上的庶哥大概和少年差不多大。
就當眼前的少年是庶哥吧。
她見過庶哥墨鏡下的瞳孔,黑漆漆的…少年的瞳孔很漂亮,眸子泛著淺淺藍光,假如庶哥也有這樣一對眸子,那該多好…
-
飯畢,風延吉交代起為什麼要將少年帶回來。
“他爸媽都沒了。”
風延吉說得很小聲:“他姐噩耗傳出來後,他爸就腦中風走了,他媽心臟不好,隨他爸去了,現在家裡就剩他一個人。”
風紅纓瞥了眼炕床上和小堯裡玩得歡快的崔庶。
壓低聲音道:“當地派出所不是說送他回老家嗎?咋跟你來這了?他家裡長輩難道都沒了?”
風延吉歎氣,“我壓根就不認識他,是他找上我的,一口一個大學生地喊,我還以為他是騙子呢,送到派出所一問,才知道他和你相識。”
“派出所給他老家打了電話,倒是有幾個直係親戚,但沒人願意養他,還說什麼要養他也成,我每年都要付錢,我一聽不乾了,半大的小夥子到哪能餓著?”
“親戚不養那就跟我回戈壁灘,我們哥幾個到時候幫他搭個小屋子,他自己養活自己。”
說完,風延吉小心翼翼地問:“小妹,你不介意我帶個人回來吧?”
風家大家長雖然是風延榮,但內裡真正做主的其實風紅纓。
風紅纓倘若來個一哭二鬨三上吊,風延榮須得連夜將崔庶送走。
以前的風紅纓就是這樣,霸道,無理,不允許任何人進風家分走風家兄弟對她的寵愛。
眼下來了個崔庶,崔庶比風紅纓小,擱在從前,風紅纓早就該鬨了…
這不是因為風紅纓之前來信說想讓風家幾個兄弟帶嫂子回家嗎?
風延吉想著小妹些許長大了,所以才自作主張將崔庶帶了回來。
“我介意乾啥?”風紅纓反問。
她不也帶了一個人回來嗎?
風延吉:“哈哈哈,我忘了小堯裡就是你帶回來的…”
風紅纓扭頭注視著崔庶那張臉,稚嫩,憔悴,卑微,渴求…
看著看著,風紅纓背後忽然滑過一股電流。
“崔庶。”風紅纓喊。
崔庶嚼著葡萄,聞聲抬眸,亮晶晶的兩顆瞳孔裡印著風紅纓的身影。
“紅纓姐,你喊我乾嘛?”
風紅纓嘴唇蠕動,鼓起勇氣問:“你會拉二胡嗎?”
風家幾個兄弟笑了,他們還以為小妹要問什麼呢。
“小妹想聽二胡音了?等著,大哥明兒就讓村子搭台唱戲。”
“今年地裡莊稼收成好,我這個做村長的,早就該安排一出戲熱鬨熱鬨了,到時候我讓戲班子拉二胡的先生單獨拉一段給你聽,好不好?”
風紅纓沒頷首,而是目光灼灼地盯著崔庶看。
她太思念和平年代的庶哥,以至於聽到一個名字和他相似的人,她都停不下腳。
她希冀崔庶說他會拉二胡,這樣一來,崔庶大概率可能就是後世天橋下的庶哥。
她在想,是不是因為她的原因,導致謀害崔庶的劉老板沒了,所以崔庶的眼睛還在,未來的庶哥也就不會瞎……
另一邊,她又糾結。
庶哥在天橋下流浪多年,後來因為一手二胡絕技在樂壇聲望極高。
如果崔庶真的是庶哥,沒有多年的流浪生涯加持,崔庶可能就認識不到未來的她,二胡手藝更不會被世人發現…
“二胡?”少年呆愣,“你怎麼知道我會這個?”
風紅纓蹭得站起來,臉色又驚又喜:“你真的會?!”
崔庶點頭:“我媽從前是戲子,後來不讓唱,拉出去□□…她二胡拉得可好了!”
頓了頓,崔庶難為情的自薦:“紅纓姐,你要聽我拉二胡嗎?我媽不樂意教我拉二胡,不過前些年我在家偷偷學了點,你要是不嫌棄,我現在就拉給你聽。”
風紅纓熱淚盈眶:“真的可以嗎?”
崔庶:“當然!你幫我報了血海深仇,幾位哥哥又收留了我,你們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拉個二胡算什麼。”
風紅纓紅著眼去看風延榮。
風延榮拍大腿:“哭什麼,不就一個二胡嗎,得,你等著,我這就去借來。”
戈壁攤上的二胡不叫二胡,叫馬尾胡琴。
為了讓小妹聽到胡琴聲,風延榮一口氣跑了好幾個村子。
幾個村子的人紛紛跑到風家張望,一打聽才知道風家來了個會拉馬尾胡琴的小子。
這天晚上,外邊的風沙很懂事,靜靜的歇在地上沒有卷起。
風家小院裡油燈常亮,絲絲縷縷宛轉悠揚的胡琴聲漂浮在小院上空,娓娓動聽。
耳畔傳來熟悉的調子,風紅纓背過身,淚濕衣襟。
坐在簡陋台子上的崔庶眼睫顫了顫。
原來紅纓姐喜歡胡琴聲呀。
多年後,總有人問崔庶為什麼要選擇冷門樂器二胡,崔庶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的將原因道出來。
“她愛聽,我就拉,沒想到一拉就拉了半輩子。”
還拉出了名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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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庶年少,風家經過商討後,決定讓崔庶繼續讀書。
至於讀書的費用,風延榮先墊著,等崔庶長大後再還。
崔庶和小堯裡相差四五歲,小堯裡因為家裡成分原因沒有學校收他,現在好了,崔庶白天在學校學,晚上可以將學過的知識教給小堯裡,還能借此複習。
小堯裡的學習問題得以解決後,風紅纓肩上的膽子輕了很多。
現在的她,隻需一心專注攢積分剝離深潭甜水金手指,等她離開了此地,金手指還能繼續造福千萬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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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芽》報社編輯辦公桌上放著最新一期報刊。
旁邊有一張報表,上麵列著該季度報紙的銷售情況。
全國有二十來個《春芽》,排除首都,香江這種大都市,其餘地方的《春芽》銷售量均比不過戈壁灘。
最近幾天,各地《春芽》負責人接二連三的往戈壁攤上跑,試圖參透這邊報紙銷售量卓越的原因。
淮子洲將今日要調研的案子按人頭分發下去。
“小風——”淮子洲喊,“你去珈六村調解刁周兩家。”
周阿雲已經入獄,考慮到兒子烏龍生病,丈夫有精神病,政府向周家撒了個善意的謊言,隻說周阿雲要去外地工作。
不曾想,周阿雲的丈夫離不開周阿雲,久而見不到周阿雲,男人抱著烏龍找上小豆子家,吵著鬨著要小豆子的爸爸刁興華將周阿雲還給他。
刁興華心裡憋著氣,他早就想找周家人報仇,男人找上門,正好如了刁興華的意,兩人在村裡打得不可開交,兩人均頭破血流。
這事鬨得沸沸揚揚,莊沙水調解了好幾回,無奈兩人都不聽勸阻。
莊沙水不可能天天盯著兩人,就將這事移交給報社,希望派個靠譜的記者去村裡開導開導兩人。
在戈壁灘,報社工作者的威信有時候並不比警察低。
她們有筆,筆寫萬千事。
她們是沙漠中的一種王。
手中的筆就是戰場上的刀槍,橫能針砭時弊,豎能裁體量衣,用一隻筆代替民眾的眼,將社會上的陰暗和光明都訴諸到紙上。
風紅纓轉了下筆。
“好,我下午過去。”
上午她還得跑一趟李家。
“紅纓很忙嗎?”一道聲音插過來,是烏雲雅。
烏雲雅款款而笑:“你如果忙不過來,我可以幫你的。”
不等風紅纓說話,烏雲雅故作體貼的對淮子洲道:“淮主任,要不把紅纓今天下午的任務交給我吧,我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淮子洲挑眉看著風紅纓。
風紅纓手中的筆繼續轉動,遲遲沒有回應。
屋內其他人都低著頭發笑。
這已經不是烏雲雅第一次截風紅纓的案子。
烏雲雅的能力並不差,一次兩次,大家當然以為烏雲雅是真的心疼風紅纓這個侄女,所以才站出來替風紅纓分擔一二。
可一旦次數多了,難免讓人遐想烏雲雅這麼做的真正意圖。
到底是真的心疼風紅纓,還是想東施效顰?以為接手了風紅纓的任務就能成為報社一姐?
烏雲雅臉紅紅的,瞪著無辜的大眼睛。
“大家都看著我乾嘛,我是看紅纓她最近天天東奔西走累的緊,所以才——”
“謝了。”
風紅纓打斷烏雲雅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解釋,對淮子洲道:“讓她去吧,近期我的重心分在李官的案子上,顧不上彆的事。”
烏雲雅笑起來:“你安心跟李官的報道就成,刁、周兩家的事交給我沒問題的。”
她這個侄女因為這個案子的報道而成名,她吃不上肉,總能喝點湯吧。
等著吧,她一定能完美的將刁、周兩家安撫好。
連風紅纓都處理不了的兩家恩怨,如果她從中調諧好了,那她豈不是比風紅纓還厲害?
一想到這,烏雲雅嘴角的笑容放大。
風紅纓捕捉到烏雲雅眼裡的小得意,幽幽歎了口氣。
小豆子活生生被割掉一個腎臟,這種傷身折壽的事,刁興華絕對不可能輕易和周家和解。
刁興華放過狠話,想和解可以,讓周阿雲的兒子賠一個腎給小豆子。
兩家的恩怨連政府都調解不妥,烏雲雅上杆子去,回頭有的是苦吃。
分好任務,風紅纓背著包往外走,身後跟著幾個尾巴。
這些人是其他地方《春芽》報社的記者,千裡迢迢過來學習借鑒,聽說風紅纓要去李官家,一個個興奮的像生產隊裡邊的牛。
報社在市裡,李官所在的珈三村在沙漠中,步行得一個多小時。
到了中午,頭頂的太陽和風火輪沒區彆,熱得人心發慌。
風紅纓將駝峰上的水壺發給幾人。
泉水甘甜,驅散了絲絲燥熱。
“小風同誌,你們這的環境太艱難了。”
說話的人叫喬舒敏,比風紅纓大幾歲,是當地報社派來的記者代表,小有名氣。
風紅纓笑而不語。
喬舒敏摸摸皮毛曬得發燙的駱駝,不由咂舌。
“你出任務就騎它嗎?你們分刊賺得多,淮主任為什麼沒給你配一個的坐騎?不說汽車,安排個自行車應該沒問題吧?”
風紅纓撓撓小毛的腦袋,歎氣道:“黃土地,沙塵飛舞,這樣的環境怎麼騎車?”
喬舒敏和同事們相視一眼,跟著歎氣。
沒來戈壁灘之前,他們以為能將《春芽》報刊賣至脫銷的報社肯定身處在首都那樣的大都市,可來了之後才非常不是那麼回事。
喬舒敏很好奇這邊的《春芽》報社為什麼能做的這麼紅火。
風紅纓眯著眼眺望遠方,遠處黃沙飛卷視線朦朧,可還是能看到嫋嫋炊煙。
“有人的地方就有新聞。”
風紅纓輕啟唇角:“在我眼裡,新聞無大小之分。”
喬舒敏聽得稀裡糊塗,按捺下疑惑,繼續跟著風紅纓往沙漠中走。
“滾——”
一道咆哮從李家小院裡傳來,風紅纓鬆開手中的駱駝繩,飛快地衝進院子。
喬舒敏緊隨其後。
風紅纓撲過來扶住摔倒的孫曉柔。
孫曉柔的身子因為生孩子過密壞透了,當下被李官這麼狠狠一推,孫曉柔纖細的雙腿直打哆嗦。
“沒事吧?”風紅纓擔憂地問。
頭重腳輕的孫曉柔臉色慘白,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兩個小女兒見爸爸打媽媽,哭得稀裡嘩啦。
李官倒好,坐在門檻上像無事人一樣,繼續美滋滋的抽煙。
見風紅纓拿出隨身帶的解暑藥給孫曉柔喝,李官嗤了聲。
“大記者既然這麼好心,不如將她送醫院治治,回頭她如果能懷上一個小崽子,也不枉你三天兩頭的往我家跑。”
孫曉柔知道風紅纓不喜歡聽她男人說這話,掙紮著伸出手想要捂住風紅纓的耳朵。
“你好好休息。”
風紅纓對這個女人是憐憫多過失望。
將孫曉柔抱到陰涼處,風紅纓起身來到李官麵前。
“政府不是和你說了嗎?你們家不能再要孩子。”
李官:“鬼扯,我就要怎麼了?”
喬舒敏嘿了聲,叉腰:“你這同誌怎麼能這麼說話,你家什麼情況你不知道,你已經有三個孩子,聽小風同誌說,你連三個孩子都養不起你還要生?生了誰養?你這是害孩子知道嗎?”
李官鼻孔喘粗氣:“要你管?你又是哪根蔥?”
“你!”喬舒敏氣得頭疼。
風紅纓怒瞪著李官:“她管不著,政府管!李官,你讀過書,應該知道藐視國法會有什麼懲罰吧?”
李官背過身,明顯聽懂了風紅纓話裡的意思。
風紅目光梭巡著這個破敗不堪的小院子,深吸一口氣。
“李官,你上過大學,有些東西不用我說,你心裡有數,為什麼曉柔姐生了三個孩子都是女孩,歸根到底,問題出在你身上…”
李官夾煙的手指抖了下。
“我接下來的話,你不愛聽,但我還是要說。”
“庫班老師養了你三十年,他有錯,錯在過失殺了你兒子,但他對你的恩情,你摸著良心好好想想,他於你而言算不算一個稱職的父親?”
“相比他的養育之恩,你回過頭看看你自己,口口聲聲說要為兒子報仇,那你三個女兒呢?她們就活該跟著你受罪?李官,珍惜當下吧。”
“曉柔姐。”
風紅纓徑直從李官麵前走過,將兜裡剩下的祛暑藥塞到女人手中。
“對自己好一點,不想秀兒三姐妹有後媽,那就彆再吃那啥禁藥了。”
孫曉柔雙手捧著藥,眼角含淚,聽到風紅纓的後半句話,女人呼吸急促了幾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