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皎離開之前,程殘陽提醒了她一件事。
“你待會兒要去禦史台麼?”
“是。”
“今日你還是不要去了,”程殘陽點點頭:“我近來得了個消息,你舅舅魏家是不是在城外永安鎮?”
宋皎很意外:“是啊,老師怎麼突然提起我舅舅?”
程殘陽道:“魏家有一點事,我本來想派人去料理,現在想想,還是你親自去一趟吧。”
宋皎有點不安,還想問魏家出了何事。
程殘陽卻道:“不必多問,去了自然知道。對了,你稍等片刻。”他起身入內,宋皎跟著走了一步,見他坐在書桌前取了一支筆,就知道他要寫東西。
宋皎見硯台裡的墨汁有些乾了,忙去添了些水,輕輕地給他又研了些墨汁,這才退後了兩步避開。
畢竟她心裡清楚,程殘陽的信不知是要給哪一位的,也許是機密,若非他開口,自己還是避嫌的好。
程殘陽看了她一眼,略微躊躇,終於慢慢地寫就。
他找了個信封將折了的信紙放入,卻並沒有封緘,隻遞給宋皎道:“這封信,你可以看。”
“啊?”宋皎意外,正要問他是給誰的,程殘陽道:“這是給豫王殿下的,你在離京之前,把這封信送到豫王府,交到王爺手裡。”
宋皎呆住,她如今跟豫王的情形尷尬,頗有點像是突如其來的冰凍三尺,叫她去送信?還要交到王爺手上?
“可是老師……”宋皎猶豫片刻,終於道:“不如叫彆人去吧?我想,王爺現在未必願意見我。”
她沒有說原因,但是她想,假如程殘陽問原因的話,她不會隱瞞。
程殘陽卻沒有問,他看著宋皎,終於道:“這樣吧,你出去之後,願意的話就看看這封信的內容,然後你自己決斷要不要去送,或者要不要讓彆人替你送,好麼?”
宋皎很摸不著頭腦,但話已經說到這份上,她沒有再拒絕的餘地,便道:“夜光遵命就是了!”
程殘陽一笑:“好了,不必耽擱,你去吧。”
宋皎剛要退出去,又道:“老師且一定要保重,不要讓夜光擔心。”
程殘陽笑道:“知道了,等你回京,我必然已經好了。”
宋皎這才放了心,她出了程府,那封信在她的懷中,卻像是揣著個活物,不安的很。
爬上驢子出了程府街,宋皎叫停了下來。
在一個無人的角落,宋皎看著那不著一字的封皮,宋皎一咬牙,終於把信紙抽了出來。
程殘陽用的是豫王所賜的當世有名的澄心堂紙,柔如春水,密如蠶繭,價格也是極昂貴的,據說一張紙至少要數百錢,所以程殘陽也不常用這種紙來寫信。
宋皎見是澄心堂紙,心裡就有些嘀咕了,等看到那信上所寫的內容,她的手慢慢地開始發抖。
小缺在旁邊牽著驢,時不時地望一眼,見她的臉色不對,便道:“怎麼了主子?”
宋皎忙把那張信紙合了起來,就仿佛怕小缺會看見一樣。
小缺疑惑道:“到底怎麼啦?臉色難看的像是見了鬼。”
宋皎一手捏著信紙,一手捏了捏自己的臉頰,有點疼。
她定了定神,又把那張信認真地看了一遍,這次她的情緒穩定多了。
把信合起來裝好,宋皎怔怔地看著遠處天際濤走雲飛,忽地說道:“不去王府了。”
“什麼?”小缺更是不解:“先前不是說有要緊事要去見王爺的嗎?”
懷中的信沉甸甸的,壓得她有點喘不過氣來,宋皎搖頭說道:“是我弄錯了,沒有……沒什麼要緊事。”
她仰頭看著頭頂的白雲藍天,長長地籲了口氣:“沒什麼……咱們出城吧。”
是日午後,程殘陽來至豫王府。
豫王一番問候,寒暄過後,程殘陽道:“承蒙王爺關懷,先前隻是偶感風寒,如今已無大礙了。”
**瑭含笑道:“既然如此,那倒要及早回禦史台主事,畢竟禦史台舉足輕重,萬不能群龍無首,聽說皇上也派了內侍去府上慰問了?”
程殘陽道:“微臣慚愧,皇上跟王爺都如此惦記。”
皇帝能派內臣去程府,這便是個情形向好的信號。
豫王道:“其實本王知道你是因為公子的事心裡過不去,但照本王看來,皇上並未因此遷怒,且程師傅在禦史台這麼多年,有目共睹,皇上也知道瑕不掩瑜,滿朝文武之中也自有公允,如果身體無礙,還是得及早回台院主持大局。”
因為程子勵的事,程殘陽避嫌自請病休,不再理事,對於豫王來說無疑如同斷了得力臂膀。
若他能起複,當然求之不得。
程殘陽欠身道:“微臣自當不負皇恩,鞠躬儘瘁,死而後已。”
豫王見他答應,這才微笑道:“倒是不必如此,國事重要,程師傅的身體當然也是要緊的。”
議過了正事,程殘陽問道:“敢問王爺,今日夜光是否來過?”
**瑭一怔,旋即仍是淺笑說道:“今日不曾見著夜光,怎麼她沒去府裡嗎?”
程殘陽道:“正是因為去過,微臣托她帶了一封信給王爺,沒想到她竟沒來王府。”
豫王臉上的笑隱了隱,疑惑問:“是嗎?不知是什麼信?”
程殘陽道:“王爺放心,信上所寫並不涉及公乾。”
**瑭凝視著對方:“不涉及公乾,那是……夜光又因何沒來呢。”
程殘陽緩緩道:“也許是因為她看過信上的內容了。”
“她竟然……豈有此理。”豫王驚訝,也有些不悅。
“殿下莫怪,是微臣許她看的。”
“這、這又是何意?”豫王越發疑惑了,“本王著實不懂。”
程殘陽道:“因為,微臣在信中有一個要求,而隻要王爺看過那封信,就絕不會拒絕。”
**瑭的表情變得凝重:“那,程師傅在信中所提,是何要求?”
程殘陽淡淡道:“是請求王爺無論如何都要把夜光留在身邊。”
豫王的臉色在瞬間變得極其微妙。
他盯著程殘陽的眼睛,半晌終於冷道:“你不是不知道,她跟太子殿下已然……她那樣不自愛,本王豈能……”
程殘陽看著豫王,心裡又生出一種微微失望之感,以前豫王是容不得宋皎女扮男裝的真相,現在又是因為太子,就算自己竭儘全力,終究也無能為力。
他把剩下的話壓了回去,而隻輕描淡寫地笑了笑:“夜光還是很有自知之明啊,她沒來,大概也是已經做出了選擇吧,到底是微臣人老,便格外的操心多事了,不過殿下放心,以後再不會了,而且……也再沒有機會了。”
他雖然還在笑,但笑裡已經有了幾分淡淡的疏離。
**瑭嘴裡雖然在說宋皎“不自愛”,可聽見程殘陽說她“有自知之明”,以及“沒有機會”,心裡仍是不太受用。
他道:“其實倒也未必是什麼自知之明,老師你大概不知道,太子殿下對夜光,可是非同一般,勢在必得之狀。至於在本王跟太子殿下之間,該怎麼選,她當然最清楚。”
程殘陽的眉頭陡然緊皺:“殿下,您總不會以為,夜光是那種趨炎附勢,貪新厭舊之人吧,在太子跟您之間,她心裡更偏向誰,您當真不知道嗎?”
豫王的臉色有些不自在,卻淡淡一笑:“何必說這些無用的,反正如今她已經是太子的人了,本王還是該提醒老師一句,有些機密之類,最好也不要再同她說,免得她已然成了太子的耳目。”
程殘陽木然地看著豫王,他想問問豫王是因拉不下臉而賭氣呢,還是認真這麼想。
但不管如何,這話一出,便似誅心。
宋皎為了他,赴湯蹈火,王爺卻竟能口出猜忌之語。
但程殘陽並沒有開口,隻在心中想起了宋皎曾說過的一句話:“——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彼何人哉。”
最後,程殘陽起身之時,沉吟著說道:“有一件事,興許無關緊要,王爺聽聽就算了:夜光今日出了城,永安鎮那邊,她的母舅魏家遇到個坎兒,但以夜光單人匹馬前往,恐怕會有不測……”
他果然是老了,竟還是想留一點挽回的餘地。
點到為止的,程殘陽垂了眼皮:“微臣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