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文語並沒有立刻入內,隻是回頭吩咐丫鬟,速去把熬好的湯藥送來。
直等到裡間兩個人都住了聲,魏氏似在細細安撫宋皎,顏文語才仿佛剛來似的邁步進了門。
“總算是醒了,”她站在門邊,沒急著靠前,隻輕輕地歎了聲:“再不醒我可就要去請太醫了。”
魏氏見顏文語到了,急忙站起身來,恭敬地垂首:“太太。”
顏文語向著她點點頭,輕聲道:“伯母辛苦了,您守著她大半天,去歇會兒吧。這兒有我。”
魏氏雖然還想多守宋皎一會兒,但她不敢違逆顏文語的意思,便低著頭道:“那就多勞煩太太了,給您……添了麻煩。”
顏文語一笑:“不必說這些話,夜光是老爺的弟子,我看待她……也如看待子勵一樣,您且去吧。”
魏氏這才抬頭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回頭看看宋皎,見她點頭,就也退了出去了。
顏文語緩步走到床邊,先仔細看看宋皎的額頭,又抬手試了試她發不發熱。
覺著一切正常,她才慢慢地開了口:“大理寺裡,你為什麼乾那種傻事。”
剛才那片刻,宋皎已然想起了所有。聽顏文語提這個,便喃喃道:“我不知道。”
顏文語冷笑道:“你當然知道,你是看著程子勵死了,你也不想活了!”
宋皎低下頭,不去看她。
顏文語捏住她的臉,驀地抬起。
盯著宋皎的眼睛,她道:“宋夜光,你是不是瘋了!”
宋皎望著她,眼中淚光閃動,卻並不出聲。
顏文語靠近了些:“你憑什麼這麼乾,你以為程子勵的死是你害的?混賬東西,他哪裡值得你去把命賠給他!”
宋皎聽到這裡,才抬手推開她的手:“我沒有要把命賠給師兄,你也……不要說什麼值得不值得。”
“我為什麼不能說?”顏文語道:“你差點因為他死了!告訴你,你要死了,他在地下也必不得安寧!”
“大小姐!”宋皎沒法兒聽最後那幾個字:“請彆這麼說。”
顏文語定了定神,她重新地整了整有些亂的袖口:“是,我是不該這麼說的。是我一時失言了。”
宋皎道:“你生氣了。”隻有被氣狠了,顏文語才會如此失態。
顏文語淡淡道:“我可不生氣,大不了,我再準備一口棺材,把你們兩個一起發送了就是了。有什麼可氣的。”
宋皎聽了這句,先是笑了,而後眼淚卻又湧了出來:“師兄他……”
顏文語看向她:“不許再哭,你方才已經哭過了,不想再看你落淚!”
她的傷在頭上,又高熱才退,這麼哭起來待會兒勢必頭疼。
宋皎揉了揉眼睛:“我沒想就哭……”
顏文語從袖中掏出帕子,把她的下頜一抬,給她將臉擦拭乾淨。
看著宋皎已經發紅的雙眼,顏文語道:“有一句話說來無情,但卻是事實,你自己也知道的,程子勵犯的那些事,早已經不能夠活著走出大理寺了,或早或晚都會有如今的局麵。聽見了嗎?這跟你無關,是他自己不長進,走上了這條路。”
才擦乾的眼睛裡又冒出了淚光,宋皎低低道:“要是……當初他沒有出京就好了。”
“你果然還是惦記著這個,”顏文語哼了聲,“你以為當初我不到這家裡來,他就會好端端地留在程府,不外放嗎?所以你才對他的死這麼無法麵對?宋夜光,你也不傻,你仔細想想,以程子勵那性子,就算我沒有嫁過來,他會好端端留在京城嗎?”
宋皎咬住唇:“要是當初我沒有錯送了信……”
顏文語的眼神隨著她這句話恍了恍,然後她道:“對啊,要是你當初送的是他的那封信,我早知道是他對我有意的話,那恐怕就沒有後來的事了。”
宋皎那天晚上在東宮跟趙儀瑄說的那個故事裡,她所謂的“相識之人”,便是程子勵了。
隻是程子勵是程殘陽的兒子,而他心儀的姑娘又是顏文語,這種話說出來可懂而不好聽,所以宋皎沒有明說。
但是趙儀瑄又怎會不知道。
聽顏文語如此說,宋皎心頭恍惚,她並不中意子勵?那她怎會答應下嫁。
她仿佛隱隱猜到了什麼,可又覺著必是自己瞎想了。
宋皎怔怔地看著麵前這張極精致的美人的臉:“你……可後悔?”
“後悔?”顏文語淡淡地一笑:“有什麼可後悔的,不入東宮也好,嫁給老爺也罷,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從不後悔。”
宋皎道:“是我的錯,我辜負了師兄,也……壞了你的姻緣。是我……”
顏文語皺眉:“你胡說什麼?程子勵有心而無力,竟要讓你替他出頭,你以為我會看得上他?而我……本來也是沒打算嫁給玉兒,要不然,我也不會跟他開誠布公了。”
宋皎微怔:“你、你說跟太子殿下開誠布公?”
顏文語道:“不然你以為以太子的脾氣為什麼竟偃旗息鼓,當然,也是因為他跟我是一樣的想法,我對太子並無男女之情,太子對我也是亦然。”
“那你可跟太子殿下說了,我是替師兄送的信……”
宋皎隱隱地有些頭疼,問了這句後她突然想到:不對,顏文語說看不上子勵,那她是看上誰,才跟太子“開誠布公”的?
她到底跟太子都說了些什麼?
那天晚上在東宮……趙儀瑄聽她說過了顏文語跟子勵他們的事,曾說過一句“顏文語以為自己要嫁給那詩的主人”,若不是指的子勵,又是誰?
心底突然掠過那日在慈恩寺後院,她在樹上遙遙一瞥,那銀杏樹下的姑娘……
宋皎下意識地抬手去揉額頭,卻給顏文語握住:“彆動,有傷!”
給她握著手,宋皎竟跟著一顫。
門扇響了響,丫鬟道:“太太,湯藥到了。”
顏文語站起身來,立在旁邊,一個大丫鬟帶了兩個小丫頭走了進來,手中托盤內各自端了一碗湯。
宋皎沒細看,隻聽顏文語道:“這個是東宮裡盛公公送來的,以後就在你身邊伺候。”
“嗯?”宋皎不解。
才抬頭,卻見一個相貌很標致的小丫頭走過來行了個禮:“宋侍禦,奴婢叫青青,之前多謝宋侍禦給奴婢說情才得了命,以後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我一定會好好伺候。”
宋皎一愣,旋即苦笑:“是你啊,我不過是說了一句……什麼再生父母的倒是不必,我也不用人伺候,你還是回去吧。”
青青著急,正要開口,顏文語道:“你以為東宮是隨意打發個人出來,然後再叫你隨意打發回去的嗎?她要回去就死了,你既救了她,且留著吧。”
宋皎微怔,終於一點頭:“那罷了。隨你。”
青青這才鬆了口氣:“多謝太太替奴婢說話,多謝宋侍禦開恩。”
等伺候著她喝了藥,丫鬟們才又退了出去,顏文語撿了兩顆蜜桔,送到她唇邊。
宋皎噙住了,才覺著嘴裡的苦澀氣味慢慢給壓了下去。
她心裡還是不安,可又下意識地不敢再提之前的話題,便問:“師兄的……”
顏文語不等她問完就已經知道了意思:“老爺是要從簡從輕的,一概來吊祭的都擋在門外,停靈三天,就要發送,便是明日了。”
“這麼快!”宋皎又隱隱地有些發抖。
顏文語道:“其實,這已經是體麵的下場了,是皇上體恤才如此寬恩。你也清楚,要是在大理寺,最後恐怕是個斬首示眾,那會兒才是真的沒有臉。所以老爺也知道,這事不能大張旗鼓的。”
宋皎點點頭,又問:“老師呢?”
顏文語輕描淡寫地說道:“這個你不必擔心,老爺是能撐得住的人。他永遠都不會倒下。”
宋皎微震。
顏文語看向她:“要不然你以為,為什麼我會死心塌地跟著他。所以你也該放心了吧,我雖是誤打誤撞的錯嫁,卻並沒有嫁錯人。”
就在兩人說話的功夫,門口處,程殘陽本要進內的,但是無意中聽到他們最後的這幾句,再進去便不大好了。
他筆直地立在門外,靜了半晌,才轉身又去了。
宋皎雖然並無食欲,但顏文語送了什麼來,她便儘量地配合著吃,再苦的藥,也並不推拒。
當天晚上,魏氏來陪女兒。
看著宋皎安睡的樣子,魏氏想起她小的時候,自己也曾這麼看護她的。
隻是那會兒小宋皎多半都已經睡了,也隻有在她睡著,魏氏才肯對她多顯露一些溫情,因為她不想宋皎變得很軟弱,畢竟她給選擇的路,不是嬌嬌軟軟的女孩子的路。
所以宋皎從不曉得,在她睡著之後,母親會來到身邊,愛溺地看著她的小臉,心疼她手上的傷,偷偷地給她敷藥。
宋皎長大後,魏氏就很少有機會再像是小時候那樣,趁著她睡著偷偷守著了。
這好像還是……頭一回。
她的手落在宋皎的臉上,很溫柔的撫過。
“夜光,娘知道你心裡不好過,也知道你已經有了打算了,”凝視著女兒的小臉,魏氏微笑著低語:“這些年來是娘拖累了你,如今,你想怎麼做就去做吧。不用擔心娘。隻要你平平安安的,娘什麼也不求了。”
宋皎本是睡著的,但這會兒,眼角卻慢慢地沁出了絲絲的淚漬。
但她並沒有“醒”來。
魏氏說完後,慢慢俯身,在宋皎的額頭上輕輕地親了下,避開她的傷口:“不管你到哪裡,一定要好好的……你也是娘的……心肝寶貝啊。”
有一滴淚沒忍住,打在了宋皎的額上,魏氏小心翼翼地給她擦去:“睡吧。好孩子。”
在魏氏終於起身出門之後,宋皎才慢慢地把蓋在身上的毯子拉高。
她遮住了臉,也擋下了所有的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