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上來的有七名女孩子,其中一個已經死了。
易巡侍跟陳立璧一人抱兩個,宋明也抱了一個,青青攙扶了一個,吳巡侍去抱那重傷的同僚,眾人陸陸續續往外而去。
此刻火已經卷了過來,火舌吞噬了半邊屋角,屋內逐漸熾熱起來。
易巡侍走在最後,催促道:“按台,還是快撤。”
宋皎看看地上已經死去的那孩子,俯身過去將她抱起來。
易巡侍怔住:“大人不可!”
懷中的孩子很輕,簡直像是什麼都沒抱,宋皎轉身要往外,耳畔聽到一聲低呼:“放、我……”
易巡侍見攔不住她,便不再多言,隻看看謝莊主:“大人,這個……人要如何處置?”
他不知道能不能稱其為“人”。
宋皎看看屋角飛快襲過來的火舌。按照她的作風,本是該把人解下來,回頭細細審問,以律法判處。
但是這次,她想違背一下自己向來的信條。
宋皎淡淡道:“不用管,就讓他自己也當一次爐渣吧。”
她抱著那女孩子,邁步往外走去。
易巡侍點點頭,回頭向著謝莊主啐了口,也抱著孩子追上。
等所有人都離開莊子後,身後的莊園已經被洶洶地烈火吞噬,像是個大號的火爐。
仿佛還能聽見謝莊主慘烈的喊聲在火中回蕩,青青沒有一刀把他戳死,實在是一件好事。
燃燒到極至,隻聽“轟隆”一聲巨響,震得地上都隱隱顫動,大家驚而回頭,見莊院上升起一團雲朵似的火焰,是有什麼爆炸了。
女孩子們都給送上了馬車,青青跟宋明拿了水、乾糧以及傷藥去照看著。
但之前那重傷的巡侍已然咽了氣,其他三人跟他一起出京的,感情甚篤,自然不免難過。
宋皎靠在馬車旁邊,閉上雙眼,想要讓自己鎮定下來。
“宋大人,”是陳立璧的聲音,他走到宋皎身前:“我……”
宋皎緩緩睜開眼睛,望著麵前這張臉,突然抬手一個耳刮子甩了過去。
陳公子的臉側了側,捂著臉,沒有做聲。
其他三名巡侍見狀,雖不知如何,卻都身子繃緊,等候宋皎的命令。
宋皎上前一步,盯著他道:“你明知道這謝莊主是禽獸不如,你卻並不告知本官,你是故意的把青青當成誘餌是不是!”她怕青青跟車內的女孩子們聽見受驚,故意壓低了嗓子,卻壓不住那股怒火。
陳立璧深深呼吸:“不錯。”
宋皎還想再給他一個耳光,冷不防小缺道:“主子彆動手,你的手嫩,彆反而傷著,讓我來就行了。”
他雖不知事情如何,卻也聽出宋皎的意思,擄起袖子就要上前。
陳立璧啞聲道:“我並沒有想害青青姑娘,隻是想要借她讓這個老惡鬼現形而已!”
宋皎製止了小缺:“你為這一己之欲,可有沒有想過後果,萬一我們提防不及,儘數遭了毒手呢,你賭得起嗎?”
陳立璧竟笑了笑:“小人知道宋按台的能耐,料想朝廷派出的巡按禦史,不至於就會輕易栽在這裡。小人也想借大人之東風徹底將此處連根拔起,這確實是為了一己之私欲,因為小人不得不這麼做。”
宋皎打量他的臉色,想到他之前奮不顧身跳下密室,卻又最後一個上來時候那種失魂落魄的情形。
她問道:“你……莫非在找人?”
陳立璧猛地一抖,他深深看了宋皎一眼:“竟瞞不過大人。”
陳公子的身份倒不是捏造,他確實是前麵孟州縣的縣尉之子。
四年前,陳立璧帶著才六歲的小妹逛街,才鬆了鬆手,那女孩子就不見了。翻遍了整個孟州城都不見蹤影,家中悲痛欲絕,母親因此鬱鬱而亡。
此事成了陳立璧的心病,他本來是該去考武舉的,卻因而荒廢所有,隻在天下四處遊走查探,卻一無所獲。
不過他倒是結交了一票江湖人士,又因他是官宦之子,在官場之上也頗吃得開,京內之人慕他之名,才得以前去尚書府赴宴。
半月前,陳立璧自京返回,在前頭鎮上跟之前認識的一個跑江湖的朋友吃酒,這朋友知道他在尋找四年前丟失的妹子,便跟他說了一件事。
原來前年鎮上也出過一件當街搶掠孩童之事,被發現的及時,把那人打的半死,押送了官府。
本朝對於搶掠販賣孩童,懲罰極重,輕則流放做苦役,重則斬首,據說縣官當時便將那人流放了。
可據知情人說,曾又見過那凶徒在街頭出沒,並不像是被流放的樣子。
這本是件很不起眼的事,但陳立璧為找妹子,任何蛛絲馬跡也不能放過,當下問明了那人的樣貌,就在周圍三鎮日日巡行。
他並不是毫無章法的亂找,而是格外留意那些帶著女童的,果然功夫不負有心人,五日前他總算發現了那相貌相似的人,而當時那人也正盯著一戶人家門口玩耍的小女孩兒。
在看到那人的第一眼,陳立璧幾乎就確定了一定是他把自己的妹子擄走的,那種餓狼看著獵物的眼神,令他惡心且憤怒。
他耐心地等著,直到那人把手探過去的時候,才露了麵。
屋內的家長聽見女孩子的哭聲,忙跑出來,卻隻有小女孩兒坐在地上哭,並不見其他人的蹤跡。
起初那人以為陳立璧是官府之人,竟並不恐懼,然而陳立璧沒把他交給官府。
這幾天他行走江湖,武功精進,也學了不少的手段,折磨起人來自有一套,那人起初嘴硬,後來被他折磨的奄奄一息,終於招認了,他確實是偷搶拐帶過不少的孩子,但並不是賣到彆處去,而隻有一個主顧。
據說那個主顧,是要養這些女孩子做丫頭使喚,從小調理的。
但什麼人家一年要十幾個丫頭,還得都是十三歲以下的孩子?而且起初這主顧不肯告訴他地址,隻約定了一個地方,一手交錢一手交人。
後來這人販子存了個心眼,暗暗跟蹤過一次才知道,正是這無名山莊。
雖然明知有異,但錢財迷人心。
陳立璧問他,四年前是否在孟州拐過一個六歲的小女孩,這人也說不準,隻說仿佛是有這麼一件事。
陳立璧問了地址,打聽到此處的謝莊主,年紀老邁,年青時候是個大財主,不知哪裡遇到個道士,便立誌修道以長生,因在此處山莊閉門不出。
“他們將門看的很緊,我費了點手段才住了進來,”陳立璧道:“入住當日我便覺著不對,倒好象總有一雙眼睛暗中盯著我似的。”
走江湖的經驗讓他格外警惕,雖發現異常,但對方並沒有對自己下手,而他一時也找不到把柄。
直到那夜,宋皎帶了青青眾人來投宿。
在看到宋皎自馬車內露麵的那瞬間,陳立璧認出了她就是京內的那位宋侍禦,他覺著……興許是老天開了眼了。
宋皎聽他說完,默然:“那你的妹子……”
陳立璧慘笑了一下:“已經四年了,我知道妹妹隻怕早不在了,但我終究要尋一個結果,現在……”
他回頭看向那被大火覆滅的山莊,抬頭輕輕地籲了口氣。
在野地裡熬了一夜,次日啟程,陳立璧亦是隨行:“前頭便是孟州,請按台大人一定容我儘一儘地主之誼,也算是賠罪。”
宋皎正盤算著該如何安置這些女孩子,正也需要陳立璧幫忙,便答應了。
進了城後,卻並不往陳府去,隻在驛站住下。
才入內,門外孟州知縣、縣尉等來見。陳立璧道:“我知道大人必有所安排,提前通知了本地知縣,請大人勿怪。”
不多會兒本地知縣入內,寒暄見禮,宋皎便道:“本官昨夜經過無名山莊,救下了幾個女孩子,他們有的不記得自己家在何處,勞煩知縣大人細查戶籍,將她們安置妥當,另外本官也會發公函給西州,牟縣兩地官員,配合行事。不得馬虎。”
知縣領命,又請她往縣衙去住,宋皎回絕。
等眾人去後,宋皎又叫了易巡侍來:“拿令牌去牟縣,傳知縣速速前來。”
陳立璧告知他查探尋人之法後,又告訴了宋皎,那人販子便是在牟縣給判處,後又無恙歸來的,而那山莊也自屬於牟縣地界,可見知縣至少是疏忽瀆職,辦事不力。
忙完之後,已經中午,青青跑了回來。
她一直負責照看那些女孩子,青青善談,又因為同齡的緣故,那些女孩子們驚慌漸去,又有了吃喝,眼中漸漸都有了一點光。
青青跑過來,趴在桌上對宋皎道:“主子你忙完了沒有,那些妹妹們問我,你什麼時候去見她們呢。”
“怎麼,她們想見我?”
“是啊,都記著你呢,就是……有一點不好。”
“怎麼不好?”宋皎有點擔心,以為是她們身體欠佳。
青青歎了口氣:“不知為什麼,她們都說主子是、是‘姐姐’。我怎麼糾正,還有好幾個沒改口的,不信你是男……咳。”
宋皎一窘,繼而笑笑:“罷了,隨他們吧,對了,你仔細問過她們的來曆了沒有?”
青青道:“我留神問著的,都存在心裡了,就是有的實在記不起來了。”
說話間宋明從外回來,拿著好幾個包袱,青青忙問:“這都是什麼?”
宋皎道:“都是些衣物之類,現在安頓下來,也該叫她們洗洗澡,換上這些新衣裳。”
換了新衣裳,把過去的都統統扔掉,以後,這些孩子們該被極好的疼愛。
青青看著包袱裡的衣裙,怔在原地,眼圈發紅的,她竟哭了出聲。
宋皎嚇了一跳:“你怎麼了?”
青青哭著道:“主子真好!又心細又體貼,為什麼這麼好!”
宋皎哭笑不得:“彆哭了,叫人聽見以為我欺負你。”說著吩咐宋明,叫讓驛館的人準備熱水香胰等。
好不容易打發了宋明跟青青,宋皎靠在椅背上,看著麵前的公函,她得就昨夜的事,再寫一封公文回京。
但如今雖時過境遷,想起昨夜,心底仍是怦怦竄動。
聖人曾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但是現在看來,世間的惡人更是恐怖已極,畢竟天災無可避免,但人禍卻隻出於人心之一念善惡,而有的人,寧肯做在世惡鬼。
她希望天底下如謝莊主這般頑惡之人隻有這一個,但心裡清楚,這不可能。
可不管如何,隻要遇上了,她就絕不會饒恕。
宋皎抬頭閉眸,想了半晌,紙上沒有寫下一個字。
但在這極靜茫然之時,宋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諸葛……”
她喃喃了一聲,室內隻有自己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又靜靜落下。
隔了片刻,宋皎又道:“侍衛長,我知道你在。請現身吧。”
仍是沒有人回答,也沒有人出現。
宋皎籲了口氣:“你不出來,那我可要寫信回去了,我隻告訴太子殿下,你違背他的命令偷偷跟著我,這可、大損東宮的顏麵啊……”
話音剛落,門外人影一晃,諸葛嵩立在門側。
就如同在京內無數次般,侍衛長默默地瞅著她:“宋按台想做什麼?”
目光相對,宋皎笑了笑:“果然是你。”她就知道昨晚那身手,那氣息,必是侍衛長。
諸葛嵩邁步走了進來,他仿佛比之前更清減了,臉色冷冷淡淡的。
宋皎也是不知說什麼好,手中的毛筆轉了轉:“侍衛長怎麼還跟著我?那天……太子殿下在三裡亭所說的話,你莫非沒聽見?”
“聽見了。”
“既然聽見了,自然該明白殿下的意思,”眼前又出現那日的情形,心裡很不自在的一陣陣抽痛,宋皎卻是笑了笑:“殿下叫我死在西南道,不叫我回京,昨晚上的機會可是甚好。”
諸葛嵩道:“昨晚的機會確實甚好,我現在卻也有些後悔,大概是不該出手的。宋按台若死了,對殿下來說,自然一了百了。”
宋皎深吸了一口氣:“那你為何又要出手呢。”
諸葛嵩道:“因為我怕。”
宋皎道:“你怕什麼?”
諸葛嵩道:“我怕一了百了的還有彆人。”
“是誰,是……侍衛長你麼?”
“我可當不起,”諸葛嵩冷笑:“你知道是誰。”
宋皎的手抖了抖,一點墨汁掉落紙上,慢慢殷開,濕淋淋的,像是摻入了那日的雨。
她被迫抬眸看向彆處,半晌才道:“這才真的是當不起啊。”
把那張汙了的紙挪開,宋皎想了想:“不管如何,多謝昨夜侍衛長救命之恩,但你還是回京去吧。免得太子不喜。”
“我也想回去。”諸葛嵩回答,“但是不能。”
“為什麼?”宋皎問。
侍衛長板著臉:“不知道。”
諸葛嵩確實是沒法兒回答這個問題。
因為他的主子之反常,已經連他都摸不著脈了。
作者有話要說:諸葛:誰能拒絕一隻東宮大型雙標狗狗呢,都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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