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皎隻是逼於無奈才穿了趙儀瑄的團龍衫。
她知道該以太子的名號壓製宵小,振奮士氣,她卻沒想到,其效更在她預料之外。
西南道偏僻,雖知朝廷,但從不見天顏。
就算是官吏,也有很多像是之前王知縣一般貪生怕死的無能草包。
像是周縣尉一樣肯乾實事的,卻總被打壓。
官場的風氣甚是不好。
如今來了一位能乾的巡按禦史,又在危難之時跟百姓同生共死,這已足夠驚動軍民了。
又見巡按大人身著太子親賜的龍袍,如太子親臨坐鎮嶽峰,一時之間百姓們心中的感慰也是無法形容。
很快地一傳十十傳百,滿城百姓都知道巡按大人是受了東宮太子之命,坐鎮於此,皇廷蔭庇,朝廷並未遺棄他們,區區山賊算得了什麼。
當時在場的百姓們,無不津津樂道自己親眼所見的情形,那位相貌奇美的青年禦史,身著龍袍,威貴天生的,不由分說下令砍了王知縣的頭。
那個草包知縣,在嶽峰出事的最初就打發了家眷去了永州避難的混蛋,終於真的死了!
這可比隻把人抓起來……不知後果如何要直觀震撼的多了。
所謂恩威並施,便是如此。
至此,非但那巡按大人受了重傷的謠言不攻自破,而且就算在此之後更有人散播什麼巡按逃離之類的鬼話,也定然無人再去相信了。
這日黃昏,永州的戰事有了變化。
永州之後的慶州得了消息,派了兵馬前來馳援。圍困的山賊們開始潰退。
但是嶽峰這邊,派去複州求援之人竟未回來。
縣衙之中,宋皎隱隱覺著不安,假如賊人在永州铩羽而歸,那嶽峰就是他們出氣的對象。
周縣尉也意識到了,是夜,親自帶兵巡查。
出人意料的,這一夜竟很安靜。
非但如此,第二天,又是平安無事。
周縣尉扛了一晚上,摸不著頭腦,還以為賊人興許是第二天來,誰知又等了一個空。
派了探馬去偵查,下午之時回來說道,彆處並不見賊寇蹤跡,倒是琵琶山那邊仿佛有些兵馬調動,初步判斷賊人是铩羽而歸了。
周縣尉當然願意相信這個消息,畢竟倘若賊人回山,嶽峰就不至於陷入險境。
但是他還牢記宋皎的預言,所以並不敢很放鬆,隻忙回衙跟宋皎稟告這個消息。
宋皎聽後,也覺著狐疑。
她本來料定賊人定然不會舍棄嶽峰,就像是饑餓的豺狼,他們本想把永州這塊大肥肉一口吞下,誰知竟沒吃成,當務之急,自然是在嶽峰狠咬一口。
但她覺著自己畢竟不是指揮打仗的將領,未必會料事如神。
如今竟說賊人已經回了山,難道他們在永州折損了不少人馬,所以無力再戰了?
倘若是因為這個,倒不是不可能的,若嶽峰因此解除兵臨城下之困,卻是大好事!
周縣尉道:“大人放心,卑職還會命人繼續巡查,畢竟賊寇狡詐,不可放鬆才好。”
宋皎深以為然,又看周縣尉臉色憔悴,便溫聲道:“周大人也要留心身體。”
周縣尉先前被王知縣欺壓的簡直沒了脾氣,如今得巡按如此相待,竟是感激無以名狀,他心頭一陣湧動,抱拳道:“大人且不顧惜身體,卑職又算了的什麼?”
陸陸續續,又有幾個從永州逃難回來的百姓,說起永州的情形。
原來果然有賊寇混入了城中,幸虧人數不算極多,城中千戶長又奮力殺敵,這才勉強地抵住了賊寇裡應外合之計策。
但就算如此,半個永州城都給衝擊的不成樣子了,若不是慶州的援軍及時趕到,隻怕永州也不免落入賊人手中。
而那些之前趕去永州避難的嶽峰鎮民也是死傷大半,據說王知縣的夫人也在亂兵之中被砍死了。
黃昏漸漸地降臨,細細地雨絲又開始飄落。
城中百姓備戰了一天兩夜,也聽說賊人可能回山了,不免都有些安了心。
天空陰雲密布,而城中萬家燈火,看似是最平常不過的一天。
宋皎親自出衙門,登上城樓,觀察了一下城外的情形。
永州方麵仿佛已經平靜下來,而城外也是一片安靜,並沒有任何兵馬異動。
而往東邊遠眺,隱隱地還能借著一點希微的殘陽,看到那邊兒微微地亮光,那是尚有永河泄洪的遺跡。
前夜之後,城中百姓們知道是東邊的河堤潰決,眾人都說這畢竟是因為巡按大人親臨,所以上天眷顧,這才決了那邊的河堤,保全了嶽峰此處三千的軍民。
宋皎看著那點白光閃爍,心裡卻又想起諸葛嵩。
永州大亂,嶽峰備戰,侍衛長到底去了哪兒?有什麼天大急事?
他的傷到底又怎麼樣了。
身邊周縣尉道:“大人,還是先回去吧,城頭風大,這雨恐怕也會大起來。”
城頭的風吹的旗幟烈烈,雨絲變大了些,被風卷著打在臉上有些絲絲似疼。
城頭的士兵們身著鎧甲,身邊是周縣尉按劍陪同。
宋皎慢慢地籲了口氣,心中生出一種不真不實之感。
一個多月前,她還混跡京城之中,當一個太平盛世的侍禦史。
如今,她竟飄零於西南,且卷入了這場不可預知的亂戰之中。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鱗開。角聲滿天秋色裡,塞上燕脂凝夜紫。”宋皎看著眼前此情此境,不由想起了李賀的一首《雁門太守行》:“半卷紅旗臨易水,霜重鼓寒聲不起……”
周縣尉笑道:“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大人,這首詩卑職也知道。”
他畢竟是武人,彆的文縐縐的自然不感興趣,但這個不同,這是一首不折不扣的從軍詩。
宋皎笑道:“想不到縣尉竟是知己。那我們就一塊兒‘報君黃金台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吧。”
這首詩的前六句,說的正是戰事的慘烈,戰場的情形。
但是後兩句的意思,卻是說為報答君王的提攜跟知遇之恩,寧願手持寶劍,為國戰死。
確實同他兩人此時的心境跟境遇不謀而合了。
宋皎下城樓的時候,雨果然又大了些,小缺替宋皎撐著傘,聽到雨點打在傘上發出劈裡啪啦的聲響。
周縣尉道:“幸虧先前東邊的河道決堤了,不然這雨繼續下的話,連嶽峰這裡都危險了。”
宋皎點點頭:“新修葺的城牆如何了?”
周縣尉道:“這兩天逐漸堅固,就怕這雨更下的大……”
宋皎心頭一沉。
下了城樓,正要上車,無意中轉頭,卻仿佛有一道影子在身後晃過。
宋皎的眼神一變。
小缺正在她身後:“主子,快上車呀,都要淋濕了!”
宋皎不理他,試探著叫道:“侍衛長?”
無人應答。
周縣尉一怔,小缺也愣住:“主子,您……”
“諸葛嵩!”宋皎提高聲音,仍是沒有人出現。
小缺轉頭看了看周圍:“你看到侍衛長了?莫不是看錯了?”
身旁易巡侍想開口,又低下了頭。
宋皎眉頭緊鎖,竟往前幾步竟走到雨中:“我知道你在!給我出來!”
小缺嚇了一跳,忙要上前給她把傘撐住,宋皎將他推開:“你還不出來!是要讓我一直站在這兒等下去嗎?”
直到此刻,才有一道人影自前方城樓下默然現身。
宋皎眼睜睜看著這道人影,驚喜交加,她抬手抹去臉上的雨水:“侍衛長!”忙向著他緊走了幾步,又換小跑。
越來越近了,她看清諸葛嵩蒼白的臉色,兩隻眼睛顯得格外漆黑。
宋皎驀地想起小缺說他傷重,臉上的笑也慢慢收了。
就在這時,諸葛嵩的身形忽然一晃,竟是往前倒了過來。
宋皎本能地伸出雙手去扶住,卻幾乎給他帶的倒地!
可就在這會兒,身後是易巡侍跟周縣尉趕到,一個扶諸葛嵩,一個扶宋皎,才堪堪穩住了。
雨下的越來越大了。
縣衙廳內,一燈如豆,易巡侍道:“侍衛長之前在水中受傷,傷在腰腹,本來不宜再動,但他擔心永州河堤之事,便親自前往查看,幸而及時處置了險情。先前按台大人遇刺,也是侍衛長及時出手救援,他怕按台擔心他的傷,才沒有現身,也叮囑我們不要亂說……”
他總算說了實話。
宋皎靜靜地聽著,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仿佛人還在長河之中,被那些苦雨摻雜的河水浸泡著。
她垂著眼皮:“他既然傷了,為何不叫他安靜地養傷,為何竟又跑到外頭?”
易巡侍道:“卑職也勸過了,但是侍衛長不放心,他覺著……城中仍有危險,所以執意要跟著按台大人去巡城。”
宋皎微微抬頭,閉了雙眼,也掩住了長睫底下細碎的淚花。
“真是個……”她本能地要罵一句,但又不忍心罵出來。
縣衙內室。
大夫看過了諸葛嵩腰間的傷,戰戰兢兢道:“回按台,這位大人傷的極重,又因未能好好保養,傷口已經有些潰爛,之前雖沒有損及內臟,但若長此下去,隻怕……”
他一臉的絕望,把宋皎看的心涼:“休要胡說!本官不想再聽見這些頹喪的話。”
她很少對人用這種嚴厲的語氣,嚇得那大夫瑟瑟發抖。
宋皎忙定神,把語氣放的柔和些:“請您莫怪,本官隻是一時過於焦心,傷者乃是我的救命恩人,無論如何都不能容他有事,還請老大夫萬萬儘心,拜托了。”
她拱手向著對方深深地做了個揖。嚇得那老先生急忙也跟著鞠躬:“大人切莫如此,老朽一定竭儘所能就是了。不過,老朽實話實說,這位大人的傷著實棘手,而老朽也不敢說能保萬全,但……老朽可以向大人推介一人,那位的醫術,隻怕滿城的大夫都不能及,就是……此人性情甚是古怪,而且……”
他很為難地,欲言又止。
宋皎正要詢問,周縣尉在旁邊聽到這裡,便道:“你說的,莫非是孤孑亭的恨無傷嗎?”
老先生低頭:“正是此人了。”
宋皎聽這名字古怪,卻忙抓住這絲希望:“恨無傷?如果能夠讓侍衛長安然無恙,周大人,速速請這位大夫前來。”
周縣尉苦笑:“大人有所不知,這恨無傷的醫術確實高明,他之所以起這個名字,便是‘恨天下無傷’,意思是不管什麼傷到他的手裡,都會藥到病除,據說去年他把一個人被車轍壓斷了的腿都給接了起來。”
宋皎大喜。
“大人莫要太過喜歡了,”周縣尉歎氣道:“這人的脾氣很古怪,還是不請為妙。”
“為何?”宋皎已經急不可待了。
旁邊的老大夫道:“恨無傷確實把那人的斷腿接了起來,而且一如往常,絲毫看不出曾斷了的樣子,我等眾人都驚呆了,但是……恨無傷治病救人,是要代價的。”
“代價?”宋皎疑惑。
周縣尉道:“恨無傷的代價就是要那傷者的一條胳膊,如果不給胳膊,那就要把那條斷腿再斬斷。”
老大夫道:“最終還是斷了那人一條手臂。唉,恨無傷要不是脾氣如此古怪,早就成為天下皆知的名醫聖手了。”
宋皎本來心喜,聽到最後又心涼。
正在這時,裡間是諸葛嵩的聲音:“宋……按台……”
宋皎急忙回到裡間,見諸葛嵩半靠在榻上。
他的手掩著腰間:“按台,不要去請這人。”原來他竟已經聽見了。
宋皎咬了咬唇,她本是最怕看傷處的,可望著諸葛嵩慘白的臉,她試圖扒開他的手。
諸葛嵩喝道:“彆動!”他很清楚宋皎最看不得那些。
宋皎一震,終於沒再勉強,隻默默地說:“你傷的這樣重,為什麼還要來回奔波,不要命了麼?我曾說過,誰也不會死,你更不會死。”
諸葛嵩喘了兩口氣,道:“按台,現在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叫我看,這琵琶山的賊寇,定會卷土重來……”
宋皎皺眉:“你是說……”
諸葛嵩道:“就按照大人之前、預計的,千萬彆叫人、放鬆……”他的手緊緊地攥了攥衣襟,指骨都在泛白,是因為極度的難受卻又強忍,“這兩日他們可能、是在休整,另外也是……咳,想要讓嶽峰這裡鬆懈下來……”
宋皎眼睜睜看著他額頭上的冷汗滾落。
她儘量聲音平和的:“知道了,你彆再說話。”
諸葛嵩擰眉,緩緩又吸了一口氣,他道:“最遲、明日……他們定會來,另外……”他像是被戳了一刀又丟上岸的魚,隱隱流露出垂死之意。
宋皎心驚肉跳,幾乎想捂住他的嘴:“彆說話了!大夫!”
諸葛嵩喉頭動了動:“你彆、出去……”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如同耳語:“有人、刺客……你不能有……太子……”
他斷斷續續,沒有說完,便已經暈厥過去。
老大夫進來診了脈,宋皎也看到了諸葛嵩腰間的傷。
她很後悔看到,因為她沒法麵對。
人的身上不該有這樣的傷,她甚至能看到那潰爛的傷口底下向內,他的臟器……
她沒當場暈厥,已經是奇跡了。
宋皎來到外間,她抬著手,半天才找到自己的聲音:“去請那位大夫,無論他要什麼代價,本官給他!去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