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怨恨著南朝皇族的每一個人,她是公主,他自然也怨恨她。
霍家付出了那麼多的鮮血與生命來守衛的這個皇族,他們卻最後將霍家全都連根拔出,一個不留。
他用最冰冷的目光看著她,看見她容顏憔悴傷感,看著自己落淚,就挑眉問道,“你還是愛慕我,是不是?”
他一身汙穢地坐在大牢之中肮臟的地上,一點昏暗的光落在他的臉上,他想那個時候的自己的表情一定充滿了惡意與厭惡,他就看著她在自己麵前掉眼淚,卻點頭說道,“對,我喜歡你。”她還是這樣坦誠著自己的心,可是霍寧香卻覺得,自己終於找到了一點能夠傷害整個皇族的地方。
“可是我不喜歡你。”
“我知道。”她順著欄杆蹲在地上,看著他輕輕地說道,“可是我還是喜歡你。”
她笑起來,那樣刺眼,霍寧香想不明白,明明她看起來痛苦得就要死掉,為什麼還要對他那樣地笑。
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心也那麼疼。
“阮家那丫頭,我給送到外邊兒去了。”就在沉沉的壓抑的靜默裡,她回頭叫人將牢門打開,自己走到他的麵前,伸手抱住他。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他們兩個最親密的距離,她抱著他,柔軟而溫柔,他甚至都不想去推開這個仇人,就聽見她細細的聲音傳入自己的耳朵,輕輕地說道,“阮家把她逐出家門了,你該明白是為了什麼。無論如何,你都得活下去,然後找到她。”
她將安頓他表妹的落腳的地方告訴了他。
“不必擔心,那宅子是我從前偷偷買下的宅子,除了我,不會再有人知道。”她最後親了親他的臉頰,笑了笑,“你走吧。”
“霍寧香,我希望你活著。你要活著。”
在連他都不敢相信裡,他就順利地逃離了天牢,甚至不知她到底付出了什麼,竟然能在把守森嚴的天牢之中將他送出去。
他唯一知道的兩件事,一件是霍家幾天之後就被滿門抄斬,另一件,就是她被南朝皇帝打斷了腿,丟在冷宮自生自滅,幾乎要被逐出皇家。他那個時候心裡是那麼痛苦,甚至分不清,到底是家門覆滅的痛苦,還是因她因自己被牽連的痛苦。
他隻能遠遠地逃走,告訴自己怨恨著她不要回頭,去尋找自己更重要的人。
無邊的戰火,他在亂世裡尋找自己最後的親人,然後直到南朝覆滅,知道她以身殉國。
直到一口心頭血嘔出來,他才無法再隱瞞自己真正的心意。
他一直一直,是多麼喜歡著她啊。
可是她卻用死亡懲罰了他的任性還有他對她的傷害。
他是對不起她的。
因為他知道,南朝皇族對她的傷害,她永遠都不會放在心上。
可是他對她的傷害,是她到死都在傷心的根源。
他怨恨南朝皇族,可是卻更怨恨他自己。
他此後餘生的一切痛苦,都是他傷害了她的報應。
十幾年後,當他終於可以隱藏自己的痛苦,含笑攏著自己的衣裳向著遠處望去,看見一個姿容絕世的美貌女子,手握強弓騎馬而來。
“那是我姐姐麼?”阿妧就靜靜地聽著霍寧香平靜地說著當年的慘烈和波瀾,哭得臉上都是眼淚,她抱著霍寧香的脖子,覺得這故事裡,不知是霍寧香更苦,還是那位平寧公主更苦。
她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人也喜歡著自己,而他,在心愛的人死去之後才明白,因太喜歡她,所以他才會更加怨恨她。他得拚命告訴自己那是他的仇人才能壓抑自己的感情,然後在她死去之後,用自己半生的淒涼與悔恨來回報這樣的愛。
“就是阿蘿。”
“為什麼呢?我聽彆人說,我和姐姐長得都和姨娘不像。伯伯怎麼會一下子就認出她呢?”
“她肖似我的母親。”霍寧香就柔和地說道,“我也與我的母親有幾分仿佛。”
若他的母親不是冠絕南朝的美人,也不會生出他這樣漂亮的兒子,他見阿妧有些迷茫地看著自己,就笑了笑,摸著她的小腦袋和聲說道,“當她從遠處而來,我就知道,我找到了我想要找的人。這麼多年,妧妧,伯伯一直都沒有放棄找你的母親。”他眼眶微微地紅了,明明笑著,卻令人很傷感。
因為他的表妹,也早就死去了。
隻留下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
“姨娘的孩子,會生得和伯伯的母親相似……”
“她的母親與我的母親是親姐妹。”霍寧香眼底微微一動,便柔聲說道。
阿妧一下子就接受了這個解釋。
“這麼說,我也會有一點像伯伯的母家人麼?”
“你或許更像你的生父。”霍寧香就溫聲說道。
阿妧一下子就很失望。
像南陽侯啊?
她不高興。
“不過很漂亮,是個很漂亮的小姑娘。”見她垂頭喪氣的,仿佛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霍寧香就笑著將她往懷裡帶了帶。
他這半生顛沛流離,淒涼寂寞,從沒有想過自己還有這樣安逸悠然的時刻,懷裡還有一個乖乖的暖暖的會親近自己的孩子。他心裡歎了一聲,見阿妧一張小臉兒哭得爛七八糟的,就伸手來給阿妧擦臉,溫聲說道,“妧妧,你要記得,無論發生什麼,伯伯都很愛你。”
“我也很愛伯伯。”阿妧就急忙蹭了蹭霍寧香的臉頰。
霍寧香淡淡的冷香將她環繞住,她用力抱了抱霍寧香單薄的腰間。
“伯伯,你會一直喜歡平寧公主下去麼?”
她覺得平寧公主配得上霍寧香的這份喜歡,哪怕死去也令他念念不忘的喜歡。
“我一直愛著她,從未改變。”
霍寧香看著手中的畫卷,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容,繼而一滴眼淚轉眼從他的眼角滑落,落在了衣襟裡消失不見。
他終於可以坦言自己的心。
可是她卻再也不會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