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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裡很多事都算不得秘密,真要調查起來很輕鬆,朱鴻簡單在城裡走了一圈,回來稟告後沈溪便知道林氏女沒有說謊。
沈溪並不認為林氏會編造一個聽起來異常荒謬和複雜的故事騙他,這也是他從開始就沒質疑林氏的原因,但就算如此,沈溪得知具體情況後也動容了,他沒想到在大同鎮這樣遠離朝廷中樞的地方,會有這麼一群孤寡老弱,需要聚集在一起艱難求存,沈溪覺得自己在一些方麵確實做得不夠好。
“……老爺,那些人都住在城南一塊,聽說以前有官府開粥場賑濟,不過現在已經叫停了,小人過去看過,大晚上的雖然看不太清楚,不過那邊屋舍確實破敗不堪,其中幾個院子失火過,近乎殘垣斷壁,據說裡麵同樣住著人……”朱鴻說道。
沈溪點頭:“城南一帶曾遭遇兵災,後來臨街的地方被人修繕,當做商鋪,其他廢棄的宅院也經過簡單修複,加了些磚瓦。我本以為是城中平民所住,沒想到裡麵安置著這樣一群可憐人。”
朱鴻問道:“那老爺準備如何做?”
沈溪神色有些複雜,最後輕歎:“就算知道又如何,始終是地方事務……你先下去吧,有事我會找你,明兒上午不用你陪我去工坊巡查了。”
“沒事的,老爺,小人自幼習武,身體好,回去休息兩個時辰便可恢複過來……小人告退。”
朱鴻行禮後退下。
房間裡雖然沒有他人,但沈溪的心情遲遲沒有平複,就算他想查看公文都不行,耳中一直縈繞林氏說的話。
“這女人不簡單。”
這是沈溪最直觀的印象。
沈溪開始琢磨林氏的一些事:“無論她是因何而來,又或者她所說的事情有幾分隱瞞,至少站在她的立場,她做的沒錯,這跟高寧氏落難後遭遇到的情況類似,在她們心目中,禮義廉恥都是其次,隻要能活著,未來就有希望,哪怕用一些非常規的手段,她們也覺得理所當然,這就是人生的無奈之處。”
因為實在沒心情繼續處理公務,沈溪離開書房回到後宅。
到了主屋門口,隻見林氏端坐在外屋,好像個等待審判的犯人一樣,見到沈溪後神色平靜,看來已做好一切準備。
“大人。”
林氏站起身迎接,卻沒往前走,二人身份差距太大,而沈溪又擺明不會接受她,所以她隻能站得遠遠的,不敢靠近。
沈溪沒有進裡屋,直接在外屋的椅子上坐下,手邊的茶幾上擺放有茶水,但沈溪卻沒有動的意思。
沈溪道:“本官派人查探你所說的事情,以目前情況看,你沒有說謊,但仍舊無法確定後續你是否會對本官不利。”
沈溪的語速很慢,沒有太多質疑或者針對的成分在內,說的話在普通人聽來很和氣,但林氏卻覺得很刺耳,因為到現在沈溪依然在懷疑她,讓她覺得自己無論做什麼都難以贏得眼前男人的信任。
林氏神色間滿是悲哀,“既然大人查到妾身並沒有欺騙,所做一切也不過是為了生存,為何還要認為妾身會對你不利呢?”
沈溪抬頭看著林氏:“本官給你機會,並不代表已經寬宥或者說要幫你,誠然,你是做你認為正確的事情,在保留自己和孩子生存希望的同時,幫助那些鰥寡之人,但你彆忘了,你現在的差事是給大同巡撫崔岩當細作,刺探本官的秘密,如此一來你便是本官的敵人!”
林氏身體一震,此時她終於意識到一件事,沈溪之所以對她有這麼大的戒心,不在於她照顧孤寡老弱是否與人為善,而在於她現在所做的事情損害了沈溪的利益。
從道義上來說,沈溪沒理由幫她。
林氏低下頭,道:“那是妾身一廂情願了,妾身本以為大人會以城中孤兒寡母的福祉為先,誰知大人竟是如此冷血無情!”
或許是因為心裡悲哀太甚,還有就是想到傷害她的人太多,林氏說話時帶著一種尖酸刻薄,讓人聽了心裡很不舒服。
沈溪沒好氣道:“如果你覺得說這些,可以換得本官對你的憐憫,那你隨便說,但本官要提醒你,你現在做的事情,是在給自己找麻煩!”
“本官雖然心存善念,但畢竟不是大同本地的官員,不過是借道大同出兵,未來是否能從草原順利歸來都是未知數……大戰在即,本官哪裡有閒情逸致理會地方上贍養軍烈屬的事情?”
林氏一張俏臉抽搐得厲害,明白沈溪沒開玩笑。
身為兵部尚書,沈溪沒有懲罰她已是心存善意,趕她走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現在肯留她這個間諜在身邊,要是還說三道四,那就跟給自己找不痛快。
沈溪問道:“現在本官想確定一件事,你隻需要回答是與否便可!你可是崔岩的女人?”
“是!”
林氏毫無猶豫地回答,“崔岩狼子野心,一直覬覦妾身美色,先夫剛戰死不久便霸占妾身身子,絕非善類。這些年被他侵占的女人不在少數,隻是因為妾身有些能力,可以幫他做事,才一直留在身邊使喚,否則早就被他棄如敝履。不過現在也差不多了,因為妾身的價值基本已經被他壓榨光了。”
沈溪微微頷首:“崔岩讓你來的目的是什麼?”
林氏毫不猶豫回答:“崔大人讓妾身來調查沈大人……他名義上巴結沈大人,暗地裡卻派人給司禮監掌印張公公送禮,想通過賄賂張公公入朝任部堂,那時就可以跟沈大人平起平坐!”
沈溪曬然道:“你倒是什麼都知道。”
林氏冷笑一聲:“其實大人也該知道,您隻是兵部尚書,就算深得陛下寵信,也難再進一步。崔大人如今已是宣府巡撫,履曆豐富,他要當上六部部堂,巴結沈大人意義不大,作何不去跟擁有朱批大權的司禮監掌印表忠心呢?”
沈溪眯著眼道:“朝廷的事情,你好像都明白。”
“先夫在時妾身確實什麼都不懂,但若長期處在這個圈子裡,還什麼都不了解的話,有可能生存下去嗎?張公公已給巡撫衙門傳信,口頭接納崔大人為同黨,此外還有一些密令,妾身卻無從知曉,不過想來沈大人跟張公公在朝中鬨得不太愉快,相互間都在找對方麻煩,是吧?”林氏道。
沈溪神色平靜,沒有評價林氏的話。
其實不用林氏說,他已經知曉,此前張永已提醒過他,巡撫衙門那邊得到來自宣府的禦旨,但其實不過是張苑矯詔,想通過這種方式拉攏崔岩。
因為九邊各地的總督、巡撫,除了少數幾個資曆不深的,又或者由沈溪提拔的,其餘的人都希望得到站在權力頂峰的司禮監掌印的賞識,一躍入朝擔任尚書或者侍郎。
大明六部部堂通常從西北督撫中選拔,之前劉瑾便以這種原則提拔不少人入朝,現在許多官員為了升官,當然會想辦法效仿先賢,賄賂張苑。
沈溪到底是文官,本身隻是兵部尚書,而且沈溪再進一步,最多擔任吏部尚書,而朝廷文官通常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就算沈溪得到朱厚照賞識,也未必能當十幾年或者二十年的尚書。
沈溪再問:“崔岩下一步計劃是什麼?”
“不知道。”
林氏回答得很乾脆,“如果妾身能知道崔大人計劃,那就意味著成為崔大人心腹,而不至於被當作一條狗般送到沈大人跟前犧牲色相!”
沈溪看著林氏,“如果我問你,在崔岩和本官之間二選一,你選擇為誰效命?”
林氏驚訝地問道:“沈大人這是何意?您……您準備對妾身使用反間計?哼哼,妾身可不相信沈大人會采納一個細作的話,而且妾身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利用價值。”
沈溪冷聲道:“本官還沒給你安排任務,你怎麼知道自己沒有利用價值呢?”
“妾身不想被人利用來利用去,就算崔大人再無恥,到底曾施恩於妾身,妾身又怎麼能輕言背叛呢!這是妾身為人處世的原則,請沈大人免開尊口!”
林氏顯得很倔強,甚至有些不識時務。
沈溪道:“那本官給你幾天時間考慮,如果你還想讓希望延續下去,本官相信你能做出正確的選擇,距離本官出征沒幾天了,在此期間或許本官能庇護你,但等本官離開後……你的希望也就破滅了。”
“本官留下的時日不多,請自行考慮吧,這幾天你不用過來侍奉,回去後喜歡對崔岩說什麼,隨便你,但若你選擇繼續站在本官對立麵,就彆在本官麵前裝可憐,本官對待敵人,通常都是像秋風掃落葉般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