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八月底,居庸關內一片風平浪靜。
朱厚照仍舊滯留蔚州,張永、小擰子和胡璉一行出發後暫時沒了音信,所有人都在一種焦慮不安的情緒中苦苦等待。
八月二十九,唐寅一行抵達居庸關,這也是自延綏過來的第二批人。
之前林恒一行出發雖早,但未得聖旨,隻能暫時停留在宣府無法動彈,第一批人中隻有張永和馬永成兩個監軍太監到了居庸關。
此番唐寅帶著沈永卓等人從延綏過來,由於半道沒人通知,直接就到了居庸關。
當天沈溪沒有親自出城迎接,隻是派人做指引,當晚唐寅主動前來拜訪沈溪。
在對草原用兵中,唐寅作為沈溪幕僚,立下不小功勞,雖然之後沈溪追擊窮寇時他沒有追隨,但還是贏得軍中上下尊重。
唐寅見到沈溪後的第一個動作,就是將謝遷書寫的信函轉交。
謝遷年老體邁,沒辦法快速趕路,出榆林衛城後唐寅便與其分開。本來謝遷想走陽曲、娘子關這條坦途入北直隸,由真定、保定回京,但如今晉、豫、北直隸鬨匪患,謝遷隻得臨時改走北線,由寧武關到大同,經宣府過居庸關回京,如今他乘坐的馬車尚在鎮西衛以北的山區緩慢行進,距離居庸關大概還有半個月路程。
“……沈尚書,謝閣老聽說陛下的事情後非常焦急,飛鴿傳書,由專人送信函過來,讓我先一步送到你這裡。”
唐寅一邊拿出信函,一邊講述事情的因由。
沈溪聽了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謝遷並沒有通過自己派去保護他的人把信函送來,而是請唐寅代為轉交,如此一來信件在路上起碼多耽擱兩到三天時間。
謝遷為何要如此做,沈溪一時間有些糊塗了。
等沈溪大致將信函看過後,疑惑更甚。
謝遷在信函中大致將他對朝廷的安排敘述一番,對沈溪的指點僅限於維持軍中穩定還有便是應及早把情況通知京城的張太後,防止出現變故,而這些事沈溪早就做過了。
隻是謝遷不會想到,沈溪已在一個相對大的範圍內將消息公開,而謝遷更想不到的是,如今京城,關於皇帝失蹤的消息在建昌侯張延齡推波助瀾下已鬨得滿城風雨,朝野人心惶惶。
沈溪沉吟良久,抬頭看向唐寅,問道:“伯虎兄,謝閣老可有跟你說過,他走居庸關還是紫荊關回京?大概幾時抵達京城?”
唐寅看著沈溪,想了想搖頭道:“信函中沒有說明嗎?這個在下就不知道了,畢竟在下隻是轉交信函,並未見到謝閣老本人,至於他如何安排一無所知,不過就算在謝閣老身邊,他老人家也不會跟在下這樣一介書生解釋太多……不過有一點在下倒可以確定,謝閣老認為隻要有沈尚書在,居庸關和京城就出不了差錯!”
言語間,唐寅對謝遷非常推崇,讓沈溪深感意外。他仔細一端詳,此時的唐寅多了幾分沉穩,說話辦事不能說有多得體,至少不會讓人覺得突兀,為人處世上有著明顯進步。
唐寅再道:“在下到延綏後,見過謝閣老兩次,每次都是淺聊即止……好像他老人家有所避諱……以在下想來,謝閣老作為當朝首輔,不在京師坐鎮,以他的身份和所處環境,接見在下這樣的軍中幕僚,隻能謹小慎微,唯恐他人多心。”
沈溪詫異地問道:“你是說謝閣老對三邊官員和將領充滿戒心?”
唐寅略顯有些遲疑,仔細思索謝遷跟三邊總督等官員和將領的關係,最後用不確定的語氣道:
“謝閣老究竟在避諱什麼,在下沒能把握,但從表麵上看,三邊王總製對謝閣老還是尊重的,幾乎每次遇到重大事情都會去請教。此番在下本想早一步回到沈尚書身邊,但想到謝閣老年老體弱,需要人陪伴,才決定與謝閣老一起出發,不想出了榆林衛城後,他派人告訴我正事要緊,在下推辭不過才打馬先行……對了,陛下那邊沒出什麼大事吧?”
沈溪搖了搖頭,沒有回答,關於皇帝的情況,他不想對唐寅過多解釋。
唐寅大概明白沈溪有些事不能對他這樣的布衣多說,略微有些感慨:“可惜謝閣老短時間內到不了居庸關,沒法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這邊的事情隻能勞煩沈尚書多費心了。”
……
……
唐寅沒有在沈溪寓所停留太久便告辭而去。
雖然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唐寅算是沈溪一手提拔,但到底非沈溪心腹,兩人間存在一定隔閡。
沈溪跟唐寅見過麵後,感覺唐寅變化很大。
“去了延綏一趟,怎麼就成了謝於喬的人?”沈溪自言自語。
本來唐寅是沈溪一手帶到軍中,在對草原用兵中唐寅所立功勞也基本上算是他賜予,但選擇站隊的時候,唐寅卻更傾向於謝遷,這讓沈溪有些不爽。但他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在文官或者唐寅這樣讀書人眼中,謝遷才是朝廷棟梁,對個人仕途有著舉足輕重的影響,所以無論說話做事都不自覺往謝遷身上靠。
“大人,大房大老爺那邊問話,問幾時回京?”沈溪送走唐寅,本想安靜下來想一些事,朱鴻卻帶著沈永卓的問候過來。
沈永卓最關心的莫過於幾時回到京城與家人見麵。
因為沈永卓的軍功沒有確定下來,要等回到京師後由兵部衙門來統一核實,很多沈溪的親信手下都想早一步回京,儘快把功勞落實,坐等升官發財,對於留在居庸關沒有更多的想法。
沈溪道:“暫時不能回京,班師很可能需要個把月時間,隻能請大家忍一忍。”
沈溪本來可以讓沈永卓提前回去,因為沈永卓以前從未有過軍旅經曆,此番經受生與死的考驗,想必有許多話要跟親人講,但想到如此或許會破壞後續提拔,便忍住了。
沈溪要提拔家族中人,需要一個由頭,本身他就擁有這方麵的權力……六七品的文職官缺給不了,武職官缺也不能憑空給予,隻有先得到軍功,然後想辦法交給五軍都督府安排,走一遍流程才行。以他兵部尚書的麵子,五軍都督府根本不會拒絕。
朱鴻行禮:“小的這就去告知大老爺。”
沈溪笑了笑道:“有一批弟兄從延綏那邊過來,讓他們在居庸關內好生歇息,從這裡回京城根本就用不了太久時間,一切等安排吧!”
言語間,沈溪自己也有些疲累。
因為朱厚照從軍中出走,讓未來很多事變得不確定起來,沈溪自己也不由陷入迷茫的狀態。
外夷平了,下一步就是要振興大明經濟,但以現在的局勢來看,仍舊很難。
連沈溪都想象不到,自己還要麵對多少錯綜複雜的局麵。
……
……
沈溪在等候朱厚照的消息,以確定什麼時候班師。
此時的沈溪,好像被剪除了羽翼的雄鷹,朝廷上下已對他有所杯葛,一股隱藏的力量在背後推波助瀾,一場爭奪權勢的盛宴似乎就要開啟,連沈溪都無法預料,他回到京城後要麵對怎樣的黨爭。
而此時的朱厚照,根本不去考慮朝廷的事情,在他看來,他是大明最沒有爭議的皇帝,隻需安心享樂便可,就算在蔚州這種小地方,他也能玩出京師豹房的感覺。
江彬逐步接觸權柄,最先掌握的自然是朱厚照那顆玩樂之心。
江彬逐漸弄清楚朱厚照的喜好,百般逢迎。在這小小的蔚州之地,以江彬手上的權利,可以隨心所欲幫朱厚照得到一切想要的東西,由此逐漸成為朱厚照心目中最受器重的寵臣。
前蔚州衛指揮使趙員的府邸成為了朱厚照的臨時行在,江彬不但送一些形形色色的女人進來,還拚命搜尋地方上一切吃喝玩樂的東西,諸如戲班子、說書人、馬戲團等等,一時間偌大的府邸內熱鬨非凡。
朱厚照頗有點樂不思蜀的意思,之前遭遇到的兩次危險,沒給他任何警示作用,這位爺基本屬於記吃不記打的存在。
“……陛下,小人得到消息,居庸關那邊已派人過來請陛下回京,這會兒人怕是已快進蔚州城了,不知……您是否賜見?”
這天江彬過來請示,除了送來美酒外,還有幾名從手下家中巧取豪奪的妻女,等朱厚照儘興時他才向朱厚照請示。
江彬雖然開始得到正德皇帝信任,但還沒有到放縱恣意的地步,因為他沒有掌握大權,也沒體會到那種高高在上的美妙滋味,所以他現在還顯得很謙卑,有什麼消息也要趕緊通知朱厚照,以體現他的忠誠。
但他不明白,其實朱厚照要的根本不是他的忠誠,因為在朱厚照看來,效忠他這個皇帝是應該的事情,他需要江彬做的是把所有事情處理好,而不是將一些煩心事拿來惡心他。
朱厚照聽到後略顯不快:“這種事還用得著問朕嗎?他們想見朕,門兒都沒有……哼,居然知道朕在蔚州,誰透露的消息?”
江彬試探地道:“陛下,以小人所知,之前來蔚州途中遭遇盜匪,入城後遇到趙指揮使弑君,多得有人相助,才避免危難,這些關鍵時刻出手之人好像不是錦衣衛,而是……小人暫時沒查清楚,不過大概知道跟沈大人有關。”
朱厚照聽到這裡滿臉都是不高興,本來沈溪派人救他,他應該心存感恩之心,但朱厚照算得上是個奇葩,想到救他那些人是沈溪派來監視的,如此一來就意味著原本以為逃脫囚籠的他仍舊處於一種不自由的狀態,反倒一陣羞惱。
朱厚照冷聲道:“朕本想住兩天就走,誰知道在蔚州耽擱這麼多時間,看來是到離開蔚州的時候了,朕準備明日動身……朕不想讓人盯著,朕才是天下之主,想去何處用不著彆人管!”
……
……
張永和小擰子等人進到蔚州城,但他們不敢直接去見朱厚照,對他們而言見皇帝必須要鼓足勇氣,若是一個不慎可能就要落罪。
至於如何去見,有必要先行商議。
作為皇帝跟前的近侍太監,張永和小擰子想到的是先請胡璉去麵聖。
因為按照朱厚照的脾氣,哪怕心情再不爽也不會對文官如何,相反他們這些奴婢,一個不慎就會有屁股開花的可能。但他們又知道,以胡璉的級彆似乎沒有資格跟朱厚照直接對話,因此必須要找到一個折中之策。
三人住進旅店,因為不能隨便泄露身份,他們暫時無法借助官府的力量,甚至連江彬那邊他們都不敢隨便派人去接洽。
“胡大人,現在我們隻能靠您了。”
小擰子最後不得已,還是將希望放在了胡璉身上,“我們到底是奴才,去麵聖可能會被陛下降罪,而您是朝廷命官,此番對草原一戰您協助陛下居中調控,立下大功,由您出麵去請陛下回京,應該是最合適的人選。”
胡璉麵對小擰子和張永期待的目光,多少有些為難:“去麵聖倒不是不可以,但要說清楚,在下如何才能麵聖?現在隻知道陛下住在原蔚州衛指揮使府宅,現在府宅內外有大批官兵守護,要去覲見聖上的話,會驚動江彬,最終要麵聖成功,則必須請示陛下才可……這請示的事情誰來做?”
張永顯得很不耐煩,皺眉道:“你讓我等先去請示陛下,還不如我等直接麵聖建言,反正已經見到陛下的人了,多說幾句又有何妨?其實,你去麵聖作何要請示?如此不等於給陛下拒絕的機會?那樣的話怎麼麵聖成功?直接闖進去不就行了嗎?”
胡璉搖頭苦笑:“如此貿然行事的話,恐怕在下剛闖進府門就被當場格殺,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
小擰子想了想確實如此,凝眉沉思一會兒,忽然想起什麼,問道:“來蔚州之前,沈大人就未對胡大人指點過?”
胡璉想了下,搖頭道:“關於如何麵聖的問題,沈大人的確沒說。”
張永聽出一絲端倪,“那沈大人對胡大人您說了什麼?”
“這……”
胡璉一時間難以作答,那邊小擰子則顯得很熱切,“要不這樣吧,張公公,咱先試著去跟江彬接觸,看是否有機會進去麵聖,總歸讓胡大人直接前去麵聖太過困難,咱若什麼事都不做的話,作何要應承下勸陛下回京的苦差事?”
張永老奸巨猾,歎息道:“擰公公,你乃陛下近侍,自然有資格麵聖,咱家卻有許久未曾麵聖過了,你讓咱家出麵,這不是誠心為難人嗎?要不……你自己去?”
小擰子顯得很委屈:“張公公,您老成持重,這種事應該由您來主持大局,怎能讓小輩來挑頭?陛下以前經常說您辦事妥當,此番也是您先應承說要來勸陛下回京,咱家才出來湊數的……”
“唉!擰公公,你彆說了,總之現在要去麵聖不是什麼容易事,一切需從長計議才好,可惜沈大人那邊指點不多,其實若是他親自前來,沒人能阻止他行事……咱家到底跟陛下較為疏遠,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就得召見呢?”
張永開始叫苦。
胡璉看到這架勢,心想:“這就是三個和尚沒水喝!誰都不想去,就算我這邊想去麵聖,也苦於沒有門路,而這兩位明顯是來敷衍的……可能真如他們所言,沈尚書親自前來的話,事情就好辦了,何至於出現現在的僵局?”
……
……
三人實在沒轍,一邊嘗試聯係江彬,通過江彬去跟朱厚照溝通請示,一邊則趕緊去信居庸關,以求得到沈溪“指點”。
三人抵達蔚州前,對如何麵聖的問題並不擔心,但現在卻糾結得很,便在於他們對於麵臨到的困難預判不足,到了地方才發現跟自己所想大相徑庭,要想麵聖根本不是三兩句話能說清楚的,就算在大街上遇到皇帝,他們也不敢隨便上前請見。
因為三人沒住在官驛內,使得信件傳送隻能先送出城,通過特定信使送信,甚至連官驛的快馬都不能調用。
雖然江彬早就知道三人的情況,卻不願主動跟他們溝通,在請示朱厚照後,他發現朱厚照對來勸說他回去的人根本不想見上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