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沒有回答惠娘的問題,繼續問李衿:“現在賬麵上有多少銀子?”
李衿道:“老爺還是問姐姐吧,姐姐對賬目的情況更清楚,奴隻是幫忙核算,其實很多賬目都沒過奴這邊。”
李衿這麼說有推脫的意思,既然看出惠娘心情不好,她可不想繼續開罪這位頑固的姐姐,不但沈溪熟悉惠娘的性格,李衿也非常清楚,畢竟平時跟惠娘相處最久也是最親近的人是李衿,論跟惠娘的親近程度連沈溪都要靠邊站。
惠娘搖頭道:“具體數字,我也不太清楚,大概幾千兩吧。”
“什麼?”
沈溪有些驚訝,問道:“隻有幾千兩了?”
“妾身可沒有中飽私囊,該多少就是多少,妾身就好像老爺的管家,為老爺賺了多少銀子都是如數上繳,其實留下來的也隨時可以征調走,隻是因為府上還有丫頭,還有泓兒平時開銷,所以暫時留了些,也是為了防止行遠路突然來不及周轉。”惠娘顯得很生分。
沈溪沒好氣地道:“怎還越說越來勁兒了?”
惠娘不回答了,每當她心裡有意見時,就喜歡生悶氣。
沈溪搖頭苦笑,他自然明白每個人都有頑固的一麵,謝遷如此,惠娘也如此。
不能籠統地說女人有多矯情或者不可理喻,這是人的天性。沈溪一向對謝韻兒佩服有加,便是因為謝韻兒對自己的脾氣管控得很好,溫婉大方,有一家主母的風範,讓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沈溪再道:“什麼公侯對我來說根本沒有意義,在朝一天,我便是文官,將來若離開朝堂便當個鄉野散人,到時或許會帶著你們一起遊山玩水,甚至泛舟海外,找個世外桃源過生活。”
李衿望著沈溪,崇拜地道:“老爺舍得放下現在的一切嗎?”
沈溪笑道:“有什麼舍不得的?其實我最割舍不下的還是你們,以往浴血疆場,心中所想不是敵人在哪兒,又或者這場仗該怎麼打,而是在想你們做什麼,那是打心底的一種牽掛,說出來恐怕你們都不能理解。惠娘,其實在草原上,我想得最多的便是你。”
李衿將腦袋偏到一旁,似乎是用撒嬌表示自己被忽略了,沈溪伸出手將她拽回到胸口,目光依然在惠娘的俏臉上。
惠娘卻不領受沈溪的好意,仍舊對著窗戶的方向發呆。
沈溪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最後輕歎一聲:“惠娘,我知道你在想泓兒的事情,你要相信我會給你個滿意的答複,我不想讓他自小便離開母親,缺乏關愛,我也想他擁有身份和地位,難道你還怕將來進不了沈家門嗎?”
李衿一聽,回頭望向沈溪,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之前的小脾氣煙消雲散。
“就算是有,我也不想。”
惠娘卻依然冷漠,“從此之後,沒有惠娘這個人,她已經死了,她若在的話,隻會對故人是一種傷害和拖累,難道老爺不明白這個道理?”
沈溪歎道:“但隻有你自己正視過往,才能給泓兒最好的未來……我都不在意的事情,你又何必耿耿於懷?”
惠娘顯得很固執:“妾身的心,老爺永遠不會懂。”
單純隻是一句話,便顯得惠娘對沈溪仍舊很生分,把自己擺在世人的對立麵上,哪怕沈溪再有誠心,還是無法將惠娘心中的魔障一筆抹去。
沈溪心想:“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得到一個女人的身體也未必能得到她的心?或者我也隻是個靠權力得到女人的人,其實根本就不知道愛人的要求?”
惠娘不說話,沈溪也就沒了說話的興致。
屋子裡很安靜,外麵北風仍舊在呼嘯中,李衿嬌軀有些顫抖,好像不太適應這種嚴冬的酷寒,她蜷縮著身體儘量往沈溪身上靠,卻又有所顧慮,到底沈溪跟惠娘仍舊在冷戰中。
……
……
一直到四更鼓響,惠娘仍舊沒入睡,倒是李衿先睡著了。
沈溪也在靜靜發呆,二人好像杠上了,都在等對方服軟。
本來沈溪有很多方式讓惠娘軟化,但沈溪知道那樣做隻會讓惠娘口服心不服,他想給惠娘多一點思考的時間,但顯然無法如願……當惠娘的思維陷入到一種怪圈後,莫說九頭牛,就算天王老子也拉不回來。
直到沈溪困倦欲眠,他才輕聲道:“過兩天,我會派人接泓兒,你先想清楚,是否舍得孩子。他若離開你,可能十幾年都無從相見,隻有等他長大,甚至有了功名,或者到他能獨當一麵時,才知道有你這個母親,他那時是否會認你……另當彆論。”
惠娘身體僵了一下,然後回頭看向沈溪,目光迷茫,顯然她也沒做好這種準備。
沈溪再道:“到時候,韻兒會當他的母親,我相信韻兒會好好待他,如同她善待曦兒一樣,但你要明白,就算韻兒人品再好,也不可能跟親生母親一樣,因為韻兒自己也有兒子,而且將來沈家還會有更多男丁,他在沈家會遭遇怎樣的待遇,不是我完全控製得了的。作為父親,我不推薦你這麼做,但若你堅持,我隻能為了你的固執,完成你的心願。”
沈溪並不想讓惠娘跟沈泓母子分離,對於一個父親來說,這是很殘忍的事情。
但惠娘似乎想讓兒子得到公平公正的對待,自己卻又無法麵對過往之事,這就意味著惠娘必須要做出取舍,要麼是自己進入沈家,麵對世人的冷眼;要麼就是跟兒子長久分離,總歸惠娘都得委屈自己。
翌日上午,沈溪沒著急走,跟惠娘和李衿以居家的方式相處,甚至試著跟沈泓玩耍,讓孩子接納自己,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對於一個稚子來說,根本沒那麼多煩惱,此時沈泓已五歲,開始記事了,沈泓跟他的哥哥在沈溪看來都像個小不點,那是自己在這個時代留下的憑證,哪怕自己離開這個世界,還會有人掛念和祭奠。
“娘,為何爹不經常來呢?”
沈泓明白沈溪就是自己的父之後,不由望著惠娘問道。
惠娘不知該如何回答兒子的問題。
這麼小的孩子,雖然已開始有思維,但始終沒開竅,如同沈溪所說,讓沈泓離開惠娘後再過幾年,這孩子也無法記得曾經有個母親。
惠娘道:“因為父親要做大事,他沒時間過來。”
李衿在旁笑著說道:“泓兒,現在看到爹,多跟爹學一些本事,你爹可是個有大本事之人,所有人都誇他呢。”
本身李衿對沈溪很崇拜,便想讓沈泓去學他父親,若沈泓可以擁有沈溪那樣的學識和能力,那未來她也有倚靠,無論是出於私心又或者是對沈泓的一種寄望,她都希望沈泓有出息,而且她跟惠娘一樣都相信,隻要是沈溪的兒子一定不會差,這就是所謂的虎父無犬子。
沈泓卻根本不懂這些,小家夥望著沈溪的目光中帶著些許迷茫,似乎不理解為何自己的姨娘要這麼說,但本身沈泓還是很喜歡李的,孩子的心思很簡單,誰對自己好就會對誰有依賴心,不管這個人到底跟自己是什麼關係,在小家夥眼中可沒那麼多勾心鬥角的東西。
“太小了。”
惠娘微微歎道,“以他的年歲,還沒開蒙讀書,怎麼跟老爺學?而且這院子方寸之地,並不是他成長的好地方。”
一句話,又讓氛圍變得傷感起來,連李衿都覺得這話題太過深沉,搖頭苦笑一下,然後將沈泓叫到身邊,逗弄著可愛的孩子。
沈溪在旁一直緘默不言,他心裡多有感慨,說他不為所動那是不可能的事情,甚至沈溪想的比惠娘這個當娘的更長遠些。
“先給他開蒙,看看他讀書有沒有天分。”
沈溪道,“其實惠娘你也該知道,讀書的成就主要來自於努力,要給他一個嚴苛的環境,隻有在母親身邊他才能有一種家庭氛圍,若讓他離開你,就好像失去翅膀的雛鳥,未來就算讀書有成就,性格也可能會變得很偏激。”
惠娘不言語,顯然不同意沈溪的說法。在她想來,兒子的前途最重要,至於什麼性格偏激又或者忠孝禮儀,都可以通過教育獲得,而不是生活環境。
沈溪到底經受過後世信息社會的衝擊,知道家庭對一個孩子的重要性,依然嘗試說服惠娘,可惜再多的努力也是徒勞無益,最後無奈地道:
“昨日跟你說的事,你多考慮一下,若你實在是堅持如此,我也不會強求,會按照你說的去做。”
李衿問道:“姐姐,昨夜老爺說過什麼嗎?”
“跟你無關。”
惠娘道,“我想將泓兒送走,讓他接受更好的教育,他應該待在沈家,得到他沈家少爺應有的待遇,而不是留在這裡當一個沒人看得起的野孩子。”
“姐姐,您怎麼能這麼說泓兒?他是我們的心血,他走了,你……我也舍不得啊。”李衿很著急,本來她以為惠娘隻是說說,現在看來,連沈溪都似乎妥協了。
惠娘不言語,望向沈溪的目光中略帶幽怨,最後卻歎道:“妾身本來就該死,死了一了百了,害了那麼多人,隨安本可以過一些幸福的日子,現在……妾身本就是不詳人,帶給太多人災難,一個不詳人,又怎會給泓兒更好的未來?衿兒,你還年輕,老爺很寵你,你可以有自己的子嗣,有寄托,而我所有的寄托都在泓兒身上,所以我要讓泓兒回沈家,哪怕他沒有娘,但有大家族的底蘊,這才是他未來可能會有所成就的前提。”
沈溪發現自己實在聽不下去了,站起身來,惱火地說道:“你的偏執一直沒有改變,多少年下來,依然如此。孩子都這麼大了,過往的事情你怎麼就是放不下?好了,你先考慮清楚,我回去了!”
或許沈溪也想給惠娘施壓,站起身拂袖而去,沒讓任何人相送。
李衿本要送沈溪出門,但見沈溪抬手阻止,她也就不敢再繼續靠近,而惠娘由始至終都隻是站在椅子前,目送沈溪的背影園區,至於沈泓那邊則完全不知為何這個剛認的爹又要走,對於他這樣的孩子來說,很多事太難以理解了。
沈溪離開後,李衿道:“姐姐,其實老爺還是很疼泓兒的,他今天留下來,多半是想看看泓兒是否聰慧,就算還沒開蒙,咱也教了他不少東西啊。”
沈泓的天分顯然比沈平、沈運高,惠娘和李衿將所有心血都放在孩子身上,二人都是那種睿智的女人,屬於這個時代的異類,她們用很多心血栽培沈泓,如此一來沈泓在接受開蒙前已會寫自己的名字,完成一些基本的加減法的算術,還會背誦《三字經》《全唐詩》等啟蒙讀物。
惠娘的神色仍舊很冷漠,道:“我的悲劇不能延續到泓兒身上。”
李衿道:“其實姐姐可以回沈家,沈家人以前對姐姐不是很好嗎?”
“那是他們對待以前的我。”
惠娘道,“可惜以前的我已經死了,現在的我隻是老爺身邊一個外室,若讓沈家人知曉,不但於老爺的名望有損,甚至我也會無地自容,更會讓曦兒……我曾經的女兒無法做人。所以……我寧可當自己死了,要不是要為老爺辦事,其實我真的死了也無妨。”
……
……
惠娘太過倔強,讓沈溪無可奈何,這樣一個有性格的女人乃是沈溪生平僅見。
沈溪回去的路上不由想:“正是因為她獨立的思想和不屈的性格,當初吸引了我,現在卻又因為她這楊的品質而讓我頭疼,我到底需要一個唯命是從的奴婢,還是要一個有想法有見地的女強人?這人生為何又如此糾結呢?”
沈溪自己也很苦惱,一邊希望惠娘能聽自己的,一邊又覺得惠娘要是能改變那就不再是惠娘了。
這也讓沈溪感覺自己為人夫、為人父的無奈,至少在對待惠娘的問題上,他感覺很多情況近乎無解。
沈溪再次由地道回到沈家,剛到書房坐下,朱鴻便過來道:“大人,您昨日去了何處?從昨天下午到現在,有不少人登門拜訪,都被阻擋在外。”
“是嗎?”
沈溪語氣不冷不淡,隨即朱鴻將拜帖呈遞沈溪手上。
這中間既有朝官,也有五軍都督府的人,還有唐寅,最後是張永。
沈溪看過後,大概明白,現在朝中對他未來的走向相當模糊,因為他要被封爵,這次朝議將會引起巨大的波瀾,所以許多文臣武將想來探聽他的虛實,而張永的到來更多則是為了司禮監掌印之事。
沈溪心想:“這次朝議顯然不是張永能左右,謝遷對他沒有任何好感,在我不出席朝會的情況下,張永感覺到自己幾乎到手的司禮監掌印位置會旁落,所以才這麼著急。”
“若再來拜訪,便知會吧。”沈溪將拜帖遞還給朱鴻,隨口道,“現在我有些乏了,先回房休息一會兒。”
因為沈溪昨夜睡得很晚,回來後他還覺得有些困倦,便出了書房,直接來到後麵的院子,上榻後蒙頭大睡。
等醒來時已經過了中午,謝韻兒已讓丫頭將午飯給沈溪送來,用碗碟扣著。
“相公醒了?”
謝韻兒坐在旁邊,見沈溪坐起來,不由靠近坐到床沿上。
沈溪問道:“什麼時辰了?”
“剛過午時。”謝韻兒道,“這幾天天氣不好,這雪下下停停,老不消停……相公是否餓了?起來吃些東西吧。”
沈溪微微點頭,雖然他昨夜不在家中,但謝韻兒沒有過問,謝韻兒在沈家就好像主心骨般的存在,她知道自己的責任和使命是什麼,除此之外她一概不管。
沈溪來到桌子前坐下,飯菜有些涼了,謝韻兒問道:“是否需要送去廚房熱熱?”
“不用,還溫著。”
沈溪拿起碗筷吃起來,對於他來說這頓家常便飯沒多少滋味,心中五味雜陳,腦子裡不由自主想到惠娘的事情。
等沈溪一碗飯下肚,謝韻兒才問道:“娘上午來過,問了小叔考縣試的事,當時相公正在休息,便沒讓娘打擾,之後娘便帶著小叔回去,說是父親那邊想念了。至於小姑則留了下來,在房中練刺繡,但她似乎無心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