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溪所部營地,已徹底陷入安靜。
轉眼四更鼓響,沈溪儘管已經很疲累,但仍舊無法入眠,心中所想非常多,在跟胡嵩躍和劉序交談後,他念及的事情就更多了。
左右睡不著,沈溪索性出了中軍大帳,帶著朱鴻和兩名侍衛在營地裡漫步,到各處走走看看,稍微散一下心。
軍營中一切如舊,安寧祥和,走一圈下來,沈溪絲毫未平複心中的陰鬱。
“大人,時候不早,您該回去休息了。”朱鴻靠過來說了一句。
沈溪回頭看了朱鴻一眼,問道:“我大哥這幾天在軍中情況可還好?”
朱鴻搖頭道:“並不好,這幾天大少爺都跟著傷兵坐馬車,跟他說話也不應答……大少爺畢竟隻是個文弱書生,哪裡吃得了這種苦?”
“唉!”
沈溪歎了口氣,突然覺得自己罪大惡極,連家裡人都一起坑害。
不過他再想一下沈家那些陳年往事,便不覺得自己需要有什麼負罪心理,用力甩了甩腦袋,歎息道:“我始終是為沈家的崛起而努力……科舉難以進仕,若不從軍賺取軍功,有何上升渠道?”
朱鴻道:“大人,我知道你是為大少爺好,但就怕他不領情。好在咱們就快要到延綏鎮,苦日子就快到頭了,相信家裡會理解你的苦衷……哎呀,時辰不早,您必須去歇息,不然的話明天沒精神。”
沈溪一抬手,阻止朱鴻繼續說下去,語氣顯得很平靜:“還是你早些回去休息,今天我不需要人在旁保護,到了明天恐怕不能靜下心考慮一些事,如果現在不思索清楚,那可能永遠沒機會。天亮後照常走,到時候我會在馬車裡休息。”
見沈溪態度堅決,朱鴻沒繼續堅持,帶著兩名侍衛離開,隻剩下沈溪一人在軍營裡轉悠。
營地裡再次恢複萬籟俱寂,沈溪心中突然多了幾分落寞,心中默默地感慨:“這麼多年下來,我也累了,這一戰結束,我該平靜下來做一些簡單的事情,就算謝老兒再想跟我勾心鬥角,我也不跟他爭了。”
……
……
夜色深沉,一片肅殺。
在大明放棄河套地區的控製權後,這裡便成為韃靼人最主要的糧倉,此時尚未到秋收季節,原野上阡陌縱橫,鬱鬱蔥蔥。
玉米和番薯終於傳到了關外,許多土地種植的都是齊人高的玉米,這其中並非完全是韃靼人種植,也會有漢人的田土。
這裡漢人跟韃靼人相處還算和睦,即便很多時候需要繳納沉重的賦稅,依然有大把人耕種。
這裡征收賦稅的並非是大明官府或者汗庭,而是一些零散的韃靼部落,這是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有時候一塊土地一年裡往往會更換幾次納稅對象,隻有贏家才能通吃一切。正因為這裡出產豐饒,達延汗部才會把手伸過來,以此作為統治草原的根基。
達延部先鋒的領兵人,正是達延汗長子圖魯博羅特,從六月中旬開始他便領軍緊緊跟隨沈溪所部。
他的人馬距離沈溪所部最近時,甚至不到二十裡,每次圖魯博羅特身邊都會有一群人請戰,但均被他嚴詞拒絕。
“……如果明軍統帥是一個普通人,我會讓你們去儘情廝殺,但現在對手是沈溪,那個曾經讓我們草原上無數女人失去丈夫,無數母親失去兒子的人領兵,我不能讓你們冒險,不但是為你們自己的生命負責,也是為了最後戰爭的勝利考量!”
圖魯博羅特不像他的二弟烏魯斯博羅特和三弟巴爾斯博羅特那麼衝動,性格相對內斂……本來他也很豪放,不過在經曆幾年前大都之戰的慘敗後,他逐步意識到,自己的定位應該是韃靼可汗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隻會衝鋒陷陣的莽夫,他要做的是征服草原、征服大明王朝、重現蒙古帝國輝煌的梟雄,而要做到這些事情並非他一個人的力量能夠完成,需要他不斷收買人心,駕馭群狼。
而他身邊雲集的部族兵馬就是狼群,隻有頭狼才能帶領狼群取得勝利,但不是每隻狼都會聽從於頭狼。
圖魯博羅特心知,因為二弟烏魯斯博羅特的死,韃靼汗位繼承人基本已經沒有懸念,必然是他來承擔,但前提是自己不能步弟弟後塵,兵敗身死。所以圖魯博羅特格外小心,他不像巴爾斯博羅特那麼衝動帶少數人馬便跟明軍交戰,他謹記父親的命令,要等各路兵馬集結後再跟沈溪決一死戰。
可當時間過了六月二十,巴圖蒙克出兵的命令仍舊沒有傳達到圖魯博羅特手裡,而隨著沈溪所部即將回到延綏,圖魯博羅特十分著急,他迫切想取得一場輝煌的勝利,哪怕他隻是個普通的參與者而非主導者,也能奠定他在草原上的權威,為接手汗位打下堅實基礎。
“隻有擊敗明朝最厲害的戰神,草原才會安定,我的地位才會穩固,汗部也有入主中原的機會,否則即便父汗統一草原,明朝兵馬還是會出擊,到時候我們依然隻能疲於應對。這次可以靠父親的睿智,還有明朝皇帝的昏庸將戰局扭轉,下次就未必了,這是最好的殺死沈溪的機會,一旦錯過,以後再想殺他就不可能了。”
同樣的夜空下,沈溪無法入眠獨自巡視軍營時,圖魯博羅特也沒有入睡。
他一直派人調查沈溪軍中的情況,到現在基本上弄清楚明軍的實力,當知道對方加上民夫不過一萬五千餘人時,實在按捺不住出兵的衝動,至於他身邊那些將領就更不能忍受這種尾隨明朝兵馬但不能開戰的痛苦。
“大王子,您就下命令吧,如果咱們再不出兵的話,要不了多久明軍就可以安全抵達榆林衛,這裡距離榆林衛城已經不到二百裡了。”手下軍將,一向以驍勇著稱的察哈爾左部先鋒官杜哈答言辭懇切地說道。
“是啊,大王子,我們為何要在這裡枯等?或許大汗的人馬距離我們有一段距離,無法及時傳達命令呢?”旁邊也有將領發表意見。
當還要有人請命時,圖魯博羅特伸手打斷了這些人說話。
所有人都用熱切的目光望著圖魯博羅特,對於求戰心切的他們而言,根本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疲憊,因為韃靼人都是騎馬而來,每個人擁有兩到三匹坐騎,比起明軍的行軍速度快上許多,也不會像明軍那樣在疲於奔命中渡過每一天,所以士氣明顯要比明軍高多了。
圖魯博羅特道:“你們以為,我不想出兵?在領軍靠近明朝兵馬的第一天,我就想跟他們交手,但你們忘了我二弟烏魯斯犯下的致命失誤?”
當圖魯博羅特提到自己的親弟弟時,麵前一群人紛紛翻白眼,一副不屑一顧的模樣。
杜哈答啐了一口,說道:“烏魯斯算什麼?他不過是個莽夫罷了,能跟大王子您相比?大王子好比是天上的雄鷹,而烏魯斯就是隻倉鼠,以為自己能得勝,卻被那卑鄙的毒蛇給殺死了,我們都替他感到羞愧。”
“你們居然在我麵前,侮辱我的兄弟?”圖魯好像生氣了,厲聲喝斥。
杜哈答道:“我們沒有對大王子有絲毫不敬,誰是孬種,我們便看不起誰,不涉及到他的身份和地位。大汗讓二王子出任右翼三萬戶的濟農,就是一次錯誤的決定,就算是三王子也比他有魄力,至少三王子在張家口外取得一場大勝!”
“對!”
營帳內很多人都在應聲讚同。
圖魯博羅特歎道:“烏魯斯之所以冒進,是因為他不知道沈溪跟亦不剌的詭計,這幾天我派人觀察過明軍營地,即便他們白天行軍很累,但到晚上紮營後,他們的營地總會有數道塹壕和陷馬坑、拒馬等組成完備的防禦體係,並設有秘密哨卡……他們手上有強大的火器,這種火器在沈溪手上能發揮出超強的威力,你們想倒在這種火器攻擊下嗎?”
“可是大王子,再不出兵,他們就要逃走了!”杜哈答實在忍不住了,說話的腔調也比之前重了很多。
圖魯博羅特搖頭道:“從沈溪軍營到榆溪河,大約有一百五十裡路,以他們的行進速度,一天能走一百裡便已是極限,這也就意味著至少明天夜裡,他們也沒辦法返回榆林衛城。明軍不是神,隻是一群凡人,他們能比我們的馬匹跑得快?大汗的人馬距離我們隻有不到一百裡,明天應該就能趕上來。”
他環顧在場眾人,繼續道:“從這裡回榆林衛,看起來不遠,或許明軍會有騎兵私逃回去,但你們要知道,其中最關鍵的問題便是榆溪河,那條河曾經是我們的夢魘,多年前我們汗部便有許多勇士戰死河邊,曾是我們對明朝由勝轉敗的傷心地,如果這次能在榆溪河取得一場大勝,那我們就可以一雪前恥!”
“大王子,榆溪河距離明朝堡壘非常近,榆林衛城很可能會派出兵馬出塞支援!”旁邊有將領提醒。
圖魯博羅特顯得很自信,嘴角露出笑容道:“明朝邊軍如今都是驚弓之鳥,怎會派出兵馬馳援,你們以為他們跟沈溪一樣無所畏懼嗎?隻要沈溪不在榆林衛城,就不會有兵馬出塞支援,因為他們知道就算出兵也一定會失敗……明軍在撤回關塞前,已經把周邊所有船隻燒毀,他們沒有船隻去接應沈溪所部,即便能找幾條小船來,到時候也隻會引起沈溪麾下士兵的爭搶,到時候我們用騎兵衝擊,定能大獲全勝。”
聽圖魯博羅特這麼說,在場很多人都放下心來。
杜哈答道:“那以大王子的意思,沈溪無法輕鬆領軍過榆溪河?”
“嗯。”
圖魯博羅特重重點頭,“大汗已經派出不下一萬兵馬從側翼繞過榆溪河,乾擾關內明軍出兵馳援,對於關塞內的情況了如指掌,我們隻要耐心等待,明軍要不了多久便會山窮水儘士氣全無,那時就是我們屠殺敵人,享受勝利果實的時候!”
杜哈答握緊拳頭,神情振奮地說道:“末將要親自殺了沈溪……當初大都城下,就是他帶兵殺了我的兄長,我跟他的仇恨,不共戴天!”
……
……
達延汗巴圖蒙克親率三萬鐵騎,距離沈溪所部不過一百裡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