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既然答應了長皇子,便要做到。”
大司打晉國快勝利的時候,吳思圓就打算隱退了。
沒有什麼時間比戰果出來前隱退還鄉還要更好。
這幾年,她將權力分散出去,扶持新人,裁剪自身黨羽跟勢力,眾人能看得出來,她在為新人鋪路,在為吳嘉悅鋪路。
隻是一些大臣不明白,哪怕是親母女,權力也還是握在自己手裡的好。
她們摸爬滾打多年才坐在這個位子上,如今將一切相讓,心甘情願嗎?會不會覺得可惜後悔?
吳嘉悅在朝中再受器重,說到底還是年輕,她很多事情都不懂都需要慢慢去學。
如果吳思圓在朝上,吳嘉悅完全可以躲在吳思圓的羽翼下生活,官路暢通順遂,既不需要磕磕碰碰也不會栽跟頭。
吳思圓坐在庭院裡,也在想這事,想她告老離開之後,朝中的攤子都要交給她們了,她們能應付的過來嗎?
這種心情頗有一種老鷹看雛鷹的心態。
看她們剛長出羽毛,看她們振翅學飛。既怕她們跌倒摔狠了,又怕不放手她們始終學不會怎麼翱翔。
吳思圓自己喝悶酒,連盤花生米都沒拿。
吳嘉悅端著花生拿著酒杯坐在她旁邊,母女兩人共享一張石桌,對月飲酒。
吳嘉悅將兩個酒杯分給她一個,“我陪您喝兩杯?”
“好。”吳思圓笑,麵上雖跟往常無異,可倒酒的手卻微微顫抖,不得不用另隻手扶著手腕才拿穩酒壺。
母女兩人這麼多年,還是頭回這麼單獨飲酒。
“我上回這麼給人倒酒,都是二十年前了,”吳思圓說,“我那時初入官場,酒席之上,是要起身給其她大人倒酒的。”
她起了個話頭,又覺得不合適聊這個吳嘉悅可能不喜歡聽,剛想擺手換個話題,就聽吳嘉悅笑,“我還以為一直是彆人給您倒酒呢。”
畢竟從她有記憶起,印象裡都是彆人躬身給吳思圓倒酒,若是碰杯,彆人的杯口也遠遠低於吳思圓的杯口。
吳思圓見她感興趣,這才笑著感慨起來,“哪能啊,你娘我剛進官場的時候,也不可能上來就是協辦大學士,總要從下麵一點點往上爬。”
她壓低傾斜自己的酒杯,跟吳嘉悅手裡的杯子底輕輕碰了一下,杯口從吳嘉悅杯子底端慢慢往上,最後高出吳嘉悅杯口一大截,“就像這樣。”
誰沒屈膝伏低過,誰沒磕磕碰碰過,不都是這麼過來的。
“當年我還是侍講學士,比你們大一點,比譚橙小一點,被我老師譚老太傅領著步入官場。”
吳思圓打開話茬子,吳嘉悅靜靜地抿著酒杯聽。
這些事情吳嘉悅還是頭一回聽吳思圓講,很是新奇,心緒也格外平靜。
吳思圓道:“你是不知道,老太傅教學生,是師父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就跟那雛鷹站在懸崖邊學飛一樣,隻要你沒摔死,她就把你往死裡推。”
“畢竟這條路就是難走,哪裡有疙瘩,哪裡有小坑,哪裡要彎腰,哪裡該挺背,全靠彆人手把手領著是教不會的,隻有自己去摸索才能長教訓。”
“我那時候,也是年少氣盛,仗著老師是太傅,背後是吳家,什麼樣的提醒都聽不到心裡去,因為總覺得有人給我兜底。也是老太傅心狠,讓我吃了幾次跟頭,我才知道官場這條路,屬實難走。”
“後來我慢慢適應了,有能力了,便覺得在官場上如魚飲水般自如。那時候還算個好官,畢竟剛有能力,初心還在,飄不起來。”
“直到你舅舅喜歡皇上,剛入東宮就被封了側君位,我才感覺到走路都是飄的。那時候根本不用我走路,我抬抬手都有人恨不得背我過去,讓我踩著她們的脊背走過去。”
“也是從那時起,我離自己的初心越來越遠。很多事情我不是不知道該不該做,也不是不知道後果,可娘已經被人架在這個位置上了,便身不由己,便不能像以前那般自在隨意。”
“享受高官俸祿金銀玉器,隨之而來的是枷鎖鐐銬加身。怪我,沒抵住富貴的誘惑,漸漸沉迷在這名利場上。”
“正是因為經曆過以前那些,所以我才越發覺得這幾年過的最是純粹痛快,總算認認真真做了回官。”
“沒有金銀入賬,沒有人情往來,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大司千秋萬代,為了薪火相傳扶持後輩,為了我大司朝堂人才生生不息。”
“我把我會的,手把手交給蘇虞交給你們,並從心底希望,你們比我更堅毅,更能抵得住誘惑。”
她蹉跎半生,如今兜兜轉轉,總算是還清了一身的債,也算功過相抵。
清清白白入的官場,乾乾淨淨離的京城。
值嗎?
值,太值了。
內心的充盈精神的滿足,是什麼都不能替代的。
吳思圓主動提杯跟吳嘉悅碰了碰,“我坐在這裡的時候,還在想,你們能不能挑起這個擔子,我還該不該多留兩年。”
“可跟你說完這些,我便知道,該放手了。”
否則她永遠見不到雛鷹振翅翱翔於天地間的英姿,看不到她們在自己的領域裡自由滑翔。
“蘇虞聰慧至極,比我當年更勝,但她比我清醒,比我圓滑,和行事越發端正沉穩的你比起來,她更像是我親生的。”
吳嘉悅聞言笑了起來,“所以朝上有人說您是老狐狸,她是小狐狸。”
“那是因為我老師是隻快修成仙的老老狐狸。”吳思圓也笑。
兩人又喝了幾杯,吳思圓開口,“悅兒,娘離京後,隻有一件事情拜托給你。”
吳嘉悅看過來,吳思圓道:“以後逢年過節,替我備份厚禮去譚府探望老太傅,算是幫我儘了份孝心。”
“我路走彎了,還挺辜負她的教誨。以後不能在她膝下儘孝,隻能指望你了。”
吳嘉悅垂眸應下,“好。”
眼見著話題越聊越感傷,吳嘉悅吸了吸鼻子,說起彆的,“聽說桉桉給舅舅找了新妻主?”
吳思圓的胖臉瞬間皺巴起來,“是有些胡鬨。”
桉桉是徹底忘了她曾是太女的事情,出京沒幾年,已經張羅著幫她爹再嫁了,絲毫沒考慮過她那皇陵裡的親娘的感受。
可吳氏美貌年輕,如果一直守寡,是可惜了些。不過吳思圓懶得摻和這些,全看吳氏的個人想法。
“等我到了之後,多少還是得幫他看兩眼,他屬實光長臉蛋不長腦子,你看看之前嫁的那都是什麼人。”吳思圓酒勁上來,連連搖頭。
吳氏年輕時被司芸那張臉迷的不輕,一顆心都掉了進去。
“當年我進宮跟他說先皇利用桉桉給長皇子下毒的時候,你舅舅臉都嚇白了。他被我護著長大,哪裡經曆過這些事兒。我估摸著,他原本對先皇的那點不舍跟愛意,在那一刻都沒了。”
“我教他怎麼行事,如此方能保他們父女平安。你舅舅雖沒心機,好在不算蠢笨。”
吳思圓感慨道:“……悅兒,咱們吳家到現在能全身而退,契機其實還是因為你。”
另外也是她有本事,大司還用得到她。
吳嘉悅笑,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那我現在是您的驕傲嗎?”
吳思圓跟她碰杯,語氣認真,“是,是娘此生的驕傲。”
吳嘉悅頓了頓,端著酒杯仰頭喝酒掩飾臉上情緒。
可能是酒勁上頭,她竟感覺鼻子發酸眼眶發熱,酒從眼裡流出來。
吳嘉悅將臉在肩上蹭了蹭,低頭吃了兩顆花生米,還招呼吳思圓,“娘,您也吃點,光喝酒容易上頭。”
“這酒勁是有點大。”
“嗯。”
但這頓酒,是母女兩人喝的最舒服的酒。酒裡有年少的曾經,有如今的醒悟,有愧疚不舍,有母女情意,一切,都在這酒裡了。
喝完這頓沒幾天,吳思圓告老還鄉,理由是身體不適。
她是胖,走路都出汗,準備回鄉下吃點素食,清減清減腸胃跟這滿身肥肉。
司牧許了,甚至許她把屬於她的俸祿跟賞賜帶走,其餘的都悄悄充公。
吳思圓離京的那天,悄無聲息,幾乎沒人知道,連吳嘉悅都沒去相送。
蘇虞到吳府的時候,吳思圓已經帶著家眷們離開,京中偌大的宅子,隻剩吳嘉悅一個主子。
“我娘說,低調點走最是安全,畢竟她‘聲名在外’樹敵太多。”這幾年為了給司牧辦差,吳思圓可沒少得罪人。
蘇虞抬手,手搭在吳嘉悅肩上拍了拍,“她走之前,見過師公,師公派人護送她出京回去,路上定是平平安安,你就彆擔心了。”
吳嘉悅皺眉睨她,將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抖落下來,“我有什麼可擔心的,我娘見過的大場麵比我的年齡數還多,哪裡輪得到我擔心她。”
她感慨起來,“我是突然覺得院子太大了,有些空。”
是時候娶兩個夫郎了。
等戰事結束,她就考慮考慮娶夫的事情。
蘇虞聞言眼睛瞬間亮起來,“大了好啊,大了我搬進來跟你一起住。我俸祿就這麼點,也不好貪的過於光明正大,至今還沒有自己的府邸。”
吳嘉悅,“……”
她是不是聽見了什麼?
蘇虞從腰後抽出扇子,“唰”地下展開,扇麵上寫著四個大字——
瘋狂斂財。
吳嘉悅,“……”
蘇虞道:“不如我暫住在你這裡,大院子不大院子的沒什麼,這不主要是想陪陪你嗎。”
她說的好聽,然而腿已經不聽使喚的開始逛起來,“我這怎麼有種回自己家的舒適感呢,這院子,這磚頭,這花盆,我都很熟悉啊。”
廢話,畢竟天天來。
蘇虞嘖嘖感慨,“要不是婉子成親了,我都想喊她一塊來住。”
你可做個人吧,到時候這到底是蘇府還是吳府可就掰扯不清了。
吳嘉悅嗤笑,“蘇婉都成親了,你還單著,你怎麼好意思說這話的。”
“這不是沒斂到財嗎,”蘇虞表示,“先立業再成家。”
“那你一輩子單著吧。”吳嘉悅往院裡走,隨手指著,“這片隨你住,離我遠點,免得擾我睡覺。”
蘇虞笑,“好說好說,不過你指的這一片都不太行。我膽小,我還是住你旁邊吧,你那邊我更熟悉些,不認生。”
吳嘉悅嗬了一聲,送她一個字,“滾。”
“好嘞。”
“……”
她膽小?天底下誰還比她膽子大,她膽子都大到把“斂財”寫在明麵上了。
京中前腳送走個吳思圓,後腳就養出了蘇虞,畢竟,水至清則無魚嘛。
吳思圓退出朝堂後沒多久,大司拿下晉國,又過小半年,周邊小國全部俯首稱臣,並於今年年底,攜禮來朝。
這場大宴,既是大司的大宴,也是年輕一輩的大宴,是她們施展拳腳的天地,是她們自由翱翔的領域。
宴會開始的前三天,鄰國先送了一車酒過來,說是她們那裡的特產,叫“夢前世”。
說的邪乎,什麼喝完這酒能夠夢見前世今生,所以才叫“夢前世”。
至於配方是她們本國一得道高僧配製的,因用料特殊,一年最多產五十壺酒,今年所產的都送往大司了。
司牧所生的一對龍鳳胎,今年已經滿三歲有餘,前段時間司桉桉“去世”,朝臣力薦推司牧的女兒司悠繼位,司牧以攝政王的身份攝政。
年底四邦來朝,既是表明自己的臣服之心,同時也是恭賀大司新皇登基。
“夢前世”送到的那天晚上,司牧於永樂宮設宴,當場開了四十餘壺“夢前世”宴請群臣,讓百官共飲。
長皇子司牧坐在龍椅上,太學院掌院譚柚坐在他身側,妻夫兩人共同麵向群臣。
還未登基的小皇帝司悠板板正正地坐在司牧跟譚柚身旁,彆人喝酒,她喝羊奶。
她弟弟譚瑞,在她登基後被封為長皇子,此時正晃著兩條小胖腿,眨巴著一雙漂亮的鳳眼好奇地往下看。
“阿柚,你說這酒真的能夢前世嗎?”司牧好奇地端起酒杯嗅了嗅,酒水清香甘甜,沒有半分酒味。
他悄悄抿一口,眼睛噌的下亮起來,“挺甜。”
一說到甜,龍鳳胎姐弟的耳朵就豎起來了。
譚柚略顯無奈,這姐弟倆都嗜甜,跟司牧一樣。
譚瑞瑞伸手扯司牧衣袖,白湯圓似的小臉昂起來看他,奶聲奶氣問,“有多甜?讓瑞瑞嘗嘗。”
司悠悠跟著看過來,鬼精鬼精的,重複說,“讓瑞瑞嘗嘗。”
畢竟弟弟都嘗了怎麼可能不給她嘗。
司牧板著臉說,“不可以,小孩子不可以喝酒。”
本是一句很正經的教導言語,直到瑞瑞眨巴著乾淨清澈的眸子問,“可爹爹你也是小孩子,你為什麼可以喝酒?”
司牧微怔,笑著問,“爹爹怎麼就是小孩子了?”
譚瑞瑞伸著粗胖的小手,指著譚柚,“那天瑞瑞聽見娘叫你寶貝,寶貝不就是小孩子嗎。”
對於三歲的小孩子來說,她們就是寶貝,寶貝就是小孩子。
司牧臉瞬間微紅,側眸睨譚柚,譚柚八風不動,唯有耳廓微熱。
她有心解釋,當時情況跟她們聽到的多少有些出入,但此時人多,解釋不如沉默。
司牧輕咳兩聲,還好她們身居高位坐的遠,沒人聽見這話,“那你們也不能喝酒。”
司牧理直氣壯,“因為我隻是你娘一人的寶貝,而所有人看見你們都喊你們小寶貝,所以你們才是真正的小孩子,小孩子不能飲酒。”
司悠悠跟譚瑞瑞皺巴起白嫩的小臉,受歡迎是她們的錯嘍?
不過司牧還是抽了隻公筷,借著袖筒的遮掩,用筷子蘸了蘸杯中的清水,給兩個小孩子每人嘗了一口,煞有其事的問,“甜嗎?”
譚瑞瑞還真砸吧兩下嘴,緩慢搖頭,“不甜,跟水一樣。”
譚瑞瑞看向司悠悠,司悠悠也說,“不甜,就是水啊。”
司牧心道孩子大了不好騙了,“對啊,就是水啊,所以還不如你們杯中的羊奶好喝。”
這麼一說,譚瑞瑞跟司悠悠才作罷。
司牧喝了口酒壓壓臉上糊弄孩子的心虛,朝譚柚微微舉了舉杯子,“嘗嘗?”
譚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味道是清甜,不是甜膩的那種甜,而是甘泉的那種甜,說像水也沒錯。
底下大臣也疑惑,“這怎麼說是酒,沒有酒味呢?”
“莫不會是糖水吧?”
蘇虞跟吳嘉悅也喝了不少,譚橙飲了三杯,最後覺得還是沒有酒味,便不願再喝。
酒的事情在歌舞上來之後也就順勢掀過去,沒人留意。
直到宴會散席,眾人回到家中躺下,才感覺酒勁慢慢上頭。
剛才在宴上,譚柚溫聲跟司牧說,“少喝些。”
司牧眼睛彎彎回她,“我心裡有數。”
結果他的心裡有數就是倒頭就睡。
孩子由專人負責,不需要兩人操心,譚柚抱起司牧將他抱回勤政殿。
如今司芸的後宮遣散完畢,整個宮裡就住著她們一家四口四位主子。
司牧在她懷裡含含糊糊嘟囔,“阿柚,我不要夢回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