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盛錦愣了好一會兒才回神,他眼睫煽動,臉上沒有多餘表情,隻彎腰將剛才因過於驚詫而掉在地上的衣服撿起來,放在一旁的空盆裡。
他把手上的水痕在腰上擦了擦,放下袖筒,走過來落落大方地打開小木門,讓到一邊請譚橙進來坐。
家裡沒有什麼上好的茶葉,隻有熱水衝泡金銀花茶,也就是忍冬,晾涼之後喝。如今茶壺溫熱,茶水正好入口。
柳盛錦說,“秋季乾燥,喝點清熱去火。”
譚橙雙手接過,頷首道謝。
屋裡老爺子聽見動靜,出聲問,“小錦,是誰啊?”
一個簡單的問題,問沉默了兩個人。
譚橙端著茶坐得筆直,柳盛錦站在一旁猶豫瞬間,嘴巴張張合合,最後隻找到一個詞來形容兩人關係。
他道“爺爺,是個故人。”
一個他曾喜歡了很多年的舊友。
譚橙眼睫落下,端著茶的雙手放低,搭在桌麵上。
忍冬曬乾衝泡,氣味清香,味淡略甜,隻是柳盛錦放的可能有些多,喝起來有些微苦感。
譚橙不挑食,但她向來用的東西都是極好的,喝的也都是好茶葉,如今這點苦味留在舌尖,久久不散。
祖父又問,“哪裡來的,京城嗎?”
柳盛錦嗯了聲。
他本以為就到這兒了,結果祖父卻說,“譚橙吧。”
陳述的語氣,像是極其肯定來的人是誰。
柳盛錦十一歲之前一直在京中生活,前幾年又回去過半年,按理來說應該是有朋友的,可祖父就是篤定,來的是譚橙。
柳盛錦堪堪維持冷靜的眸子一下子慌亂起來,手指無措的撚在一起,想否認,可譚橙就坐在這裡。
他僵在原地,是譚橙站起來出聲解圍,“祖父,是我,譚橙。”
她道“我來這邊辦差,剛好過來看看阿錦,頭回上門忘帶禮物,是我失禮叨擾了。”
祖父笑起來,聲音慈祥和藹,“不礙事不礙事,我最近偶然風寒,輕易不出門喝風,你未帶禮物,我不出門相迎,咱倆算是扯平了。”
他道“你跟小錦說話,不用管我。小錦,問問譚大人可留下用午飯。”
譚橙還沒來得及說話,柳盛錦就已經開口,他甚至看都沒看譚橙,就說,“爺爺,譚大人待會兒應該還有事情,不留下吃飯了。”
“那好,那你們說話吧,我歇著了。”祖父不再出聲,堂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譚橙看向柳盛錦,柳盛錦仰頭看房梁。
她過來送銀子,連頓飯都吃不上。
譚橙坐下,手指摩挲茶杯杯壁,眼睛無意識看向柳盛錦。
幾年沒見,他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沒變。
以前那個見著她會笑的柳盛W52GGdCo錦好像被他留在京城了,現在這個柳盛錦,才是平時大家見到的柳公子。
疏離,清冷,淡漠,生疏。
他坐在譚橙對麵,兩個隔了整張桌子,生怕跟她有半點牽扯跟失禮的地方。
譚橙主動找話題,“京中都在說你容貌被柳主君毀了。”
柳盛錦道“假的,他衝過來的時候,殿下安插在柳府的人幫我攔了下來。”
他見譚橙不知道這裡麵的事情,便仔細說給她聽。
“你欠我的,已經還了。”
他用當年腿上的一條舊疤,為自己換來自由,太值了。
柳盛錦低頭看著杯中茶水,聲音有些輕,“其實,當年救你時我心思也不純,說到底,你不欠我半分恩情。”
因為喜歡譚橙,這些年柳盛錦都在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變成配得上她的人。
如今兩人雖沒有可能,但柳盛錦喜歡現在的自己,也感謝譚橙曾出現在他的生命裡。
譚橙呐呐道“對不起阿錦,我之前不知道你喜……”
柳盛錦突然輕咳兩聲,打斷譚橙的話,“譚大人來這裡應該是有公事要辦,如果沒彆的事情,就請回去吧,我還有衣服沒晾完。”
他道“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無須再提。”
柳盛錦抬眸看譚橙,從進門到現在,朝她扯出第一個淺笑,像是雪蓮綻放,像是冰雪消融,“謝謝你來看我。”
他知足了,不想奢求更多,所以,就到這裡吧。
譚橙被柳盛錦客氣疏離的請了出去,前後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他將尺寸跟時間拿捏的剛剛好,是個不會被人傳閒話的界限。
譚橙站在門外,靜靜地看著柳盛錦。
柳盛錦背對著她挽起袖筒,彎腰打水將衣服重新涮洗一遍,擰乾水痕,搭在晾衣架上。
柳盛錦端著盆進屋,身影消失在譚橙的視野裡。
譚橙眼睫煽動落下,垂眸站了好一會兒,才抬腳離開。
柳盛錦躲在窗子後麵,眼睛從窗戶朝外看,直到看見那身淡紫色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把頭低下來。
他背靠著牆,手裡拿著盆,低頭看著瓷盆裡的花,眼淚像是雨水,滴打在花瓣上。
柳盛錦不想死死攥著譚橙無意識給他的那點念想,然後不願意放手纏譚橙一輩子。
那樣的他,像個乞丐,一生都在乞討她的垂愛。
祖父聽見外頭的動靜,在裡間柔聲問,“她走了?”
柳盛錦抹乾淨眼淚,“嗯。”
“還會再回來嗎?”
柳盛錦擦眼淚的手一頓,“不會了吧。”
應該是不會了。
這次算是好好告彆了,她也看到如今他生活的很好,自給自足日子充實,沒什麼好留戀愧疚的。
他也看到了她,一如既往地優秀。
祖父笑,“應該會來。”
柳盛錦吸了吸鼻子,將盆放下,選擇轉移話題,“中午吃什麼?”
他吃完飯還要出去。
書院如今沒什麼學生願意入學,這麼下去會關門的。
可“無涯”是祖母畢生心血,柳盛錦不舍得。
柳盛錦挨家挨戶詢問,詢問孩子們如今都有書院讀書了嗎。
打聽之下才知道,彆的大書院束脩費高,很多家長拿不出這份錢,索性不讓孩子繼續上了。
至於為何不去無涯,則是覺得柳老太太沒了,這書院也快沒了,何必浪費銀子呢,還不如把孩子留在家裡幫忙乾點農活。
柳盛錦站在路邊一戶人家門口,看院子裡那四歲的小女童幫家裡泡豆子磨豆子。
他走了一下午,累了就坐在青石板上歇歇,然後繼續走。
他手裡攥著個名單,上麵是去年還來書院裡念書的孩子姓名。
他走多久,譚橙就跟了多久。
藤黃也是沒想到,她家端端正正出身名門的譚大人,會尾隨人男子一下午。
“主子,這事好辦啊,讓周縣令幫忙招呼一聲,這些人肯定都把孩子送到無涯書院,柳公子的心願不就完成了嗎。”
譚橙微微搖頭,“他在乎的不是書院能不能維持下去,而是這些孩子沒了無涯,還能不能上學。”
跟彆的地方比,無涯束脩費很低,甚至是不要都行,所以之前才有那麼多孩子。
現在老夫子不在了,家長既覺得無涯沒夫子,又不舍得昂貴的束脩費,最後就把孩子留在家裡。
譚橙說,“明日再去一趟無涯書院。”
翌日,她再過來的時候,柳盛錦剛準備出門。
名單上還有些學生,他今日準備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