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萊塞爾夫人哭得兩眼通紅,據仆人說,之前就已是哭暈過三、四回了。
兩夫婦都悲痛到了極點,根本不能主事了。
這麼一來,整個家便隻能交給了傑米管理。
但事已至此,傑米也實在不知還能再做什麼。
他將自己寫好的防疫小冊子拿給管家去照做,接著,自身稍作防護後,便匆匆來到蘇珊娜的床前。
許是隱隱察覺到有人站到了身旁,昏睡許久的蘇珊娜極虛弱地睜開了眼睛,恍惚間看到傑米那張俊美的麵孔,竟不由呢喃一聲:“啊,是神明嗎?”
但隨即,她就反應過來,一邊掙紮著想要坐起來,一邊又用極低的聲音說:“哥哥,是你啊……你,你回來了……”
傑米俯下身,想去幫她。
但蘇珊娜卻嚇了一跳,情不自禁地向後瑟縮,慌亂地說:“不,彆碰我,會傳染的。”
傑米本不想哭,可見她這樣,卻眼眶一熱,險些落了淚。
然後,他用極溫和的語氣說:“不要擔心,親愛的。你瞧,我還戴著手套呢,不會怕什麼傳染的。”
蘇珊娜勉強一笑,總算不再抗拒,由著他攙扶起來,倚靠在了床頭。
此時,她的臉上再沒有了過去那般古靈精怪的活躍表情,隻無比虛弱地同傑米,慢慢地說話:“哥哥,幸好你回來了……我心裡一直惦記……惦記再見你一麵,你那麼好看……若是永彆前,不能再見你一次,我是死了都要難過的……”
傑米當即皺眉斥責:“胡說,你會好的,不過是生病罷了。”
蘇珊娜微微搖了搖頭。
許是太累、也太難受的緣故,她連搖頭這樣的動作都做得很艱難了,隻喃喃地說:“不瞞你說,我其實也不知活著會有什麼樂趣……路易斯,我的哥哥……女人一輩子很是無趣呢,幾乎是一眼就能望到頭的,嫁人、生子……活在條條框框之中,你們都討厭勞瑞斯夫人……可我卻有些羨慕她。唉,做個壞女人多好,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的,可惜……可惜我沒機會去體會了……”
若是往日,傑米少不得要糾正她的這些不正思想。
可現在,他卻隻想為這個還不到十八歲的未成年小姑娘哭上一場,心中有數不清的愧疚和難過。
因為明知道在德萊塞爾這樣的家庭中,這小女孩的日常是極寂寞的,而自己卻從不曾想去稍稍陪伴一下她,又因私心裡總覺得自己是個假冒的,怕被人發現,所以,總是刻意拉開距離,哪怕她屢屢湊上來,都隻嫌煩,還要想法子將她趕開,不讓她過來礙事。
如今想來,往事曆曆在目。
卻已追悔莫及!
一直在眼中打轉的淚水終於落了下去……
傑米不禁哽咽著:“蘇珊娜,蘇珊娜,求你堅持住呀!你要活著的,你想你隻有活著,我才能帶你出去玩。以後,你不要羨慕什麼勞瑞斯夫人,等你病好了,你想做什麼我都可以帶你去的,騎馬、打獵,找情人……你想做什麼,我都帶你去……”
蘇珊娜怔怔望著他,眼睛中流露出一抹向往的光:“真的嗎?哥哥?找情人你也肯帶我……”
但下一刻,她又咳了幾聲,低低抱怨:“可再沒有比你還好看的男人了……”
傑米就竭力地安慰她,說自己並不算什麼,世上原就還有更多的好男人在等著她。
可蘇珊娜已然沒了力氣回應和說話了。
她隻努力睜著眼睛去聽……
如此熬到晚上。
這個小女孩便徹底地閉上了眼睛。
直到此時……
人們方知:疫病這東西原是最公平不過的了。
它不區分性彆美醜貴賤。
但凡是人,一概平等對待。
(二)
在蘇珊娜去世沒多久,很快又有幾名貴族先後染上疫病後,悄無聲息地去了。
而這些事例,再次證明——無論貧富貴賤美醜都是免不了要得病的。
於是,所有貴族們都不敢繼續待在城裡了。
曾經繁華的王城變得空空蕩蕩,城門口滿滿都是排著隊等待出城的馬車。
最後,連理查德國王都待不住了。
他顧不得還在自我封閉隔離的艾麗莎王後,帶著浩浩蕩蕩的車隊和情婦、親信們,直接搬到了另一處相對偏僻的行宮中。
然後,為了“讓大家以勇敢、樂觀的心情麵對疫病”,又舉辦了一場舞會。
這些事情,傑米一概不知。
因蘇珊娜的緣故,他已同德萊塞爾夫婦一起,被國王放在了“有傳染風險,不能帶著一起去行宮”的名單中了。
與此同時,為了出行的安全。
理查德國王還將王城守衛軍和部分騎警一起都帶去了行宮。
於是,在他們走後沒多久……
一群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地痞、流氓還有強盜們便準備趁此良機一展身手了。
這群人舉著火把,點燃了好幾幢房屋,又四處□□地搞破壞。
他們大街小巷地亂竄,無休無止地嚎叫,還將國王的畫像用木杆高高挑起,沿街高聲呐喊著:“看吧!看看已經拋棄了你們的王!看啊!看看已經拋棄了你們的王!”
由於警察和護衛隊都人手不足的緣故,他們鬨了好久都沒什麼人管。
而最驚險的事情在於……
由於德萊塞爾大人之前的種種行事,也在民間積累了好些不良聲譽。
這些流氓便泄憤地找上了門。
傑米緊急地命令仆人們關死了門窗,閉門不出,又提前準備了好幾缸水,防範他們放火。
那群人本是嚎叫著要衝進來的!
幸得有人通知他們說,警察和軍隊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
他們這才放棄,隻在德萊塞爾的府門口,燒毀了國王的畫像,又在大門上寫上一行鮮紅如血的大字——德萊塞爾,你為什麼還不去死?!
之後,這群瘋狂的流氓無賴們便被匆匆趕來的警察和軍隊們給圍殺了。
這麼混亂的時節,已經沒那個閒暇講究什麼留活口了。
於是,據恰好看到這一幕的人形容,那情景就像是一場狩獵,將獵物驅趕到包圍圈的正中間,然後統一放箭,很快便殺得一片哀鴻遍野……
收屍人照舊穿著一身黑衣,如死神一般趕來。
他駕著堆滿屍體的車,在之後的日子裡,將無比忙碌又頻繁地出現在王城街道之上。
此後,德萊塞爾大人也終於病倒。
他不是疫病,而是遭受刺激太多,加之年紀太大,實在控製不住地倒了下去。
而另一頭,德萊塞爾夫人雖沒生什麼病,可情緒上卻出了很大問題。
她悲傷欲絕、萬念俱灰,既不想理會丈夫,也不想理會傑米這麼一個同她其實毫無關係的便宜兒子。
於是,為了遠離王城這個傷心地……
她默默收拾了行李,獨自一人出門,要去鄉下居住,而且,不是暫時性的,是那種……即使瘟疫結束了,也再不想回來的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傑米隻好繼續留下來,照顧已經成了孤寡老人的德萊塞爾大人。
這對本來毫無關係的便宜父子,因疫病這樣的特殊情況,竟難得地和平共處了好一段時日。
等又熬過幾周,大抵該死的人都已經死得差不多了。
王城的氣氛也就從焦慮和恐懼,轉而慢慢變成了漠然和死寂。此時,還活著的人已將死人的事情視作如家常便飯一般,毫不稀奇了。
這一天,因天氣還算不錯,傑米就攙扶著德萊塞爾大人從屋裡走出來,坐到院中一把椅子上,想讓他曬曬太陽,也散散心。
但德萊塞爾大人卻沒精打采的,歪坐在那把椅子裡,目光呆滯地望著不知名的地方。
儘管他為人古板又保守,平日裡也不討喜。
可傑米見他如今這樣悲慘,還是格外心酸,便有心想寬慰他,故意用樂觀的語氣說:“大人,我今早聽說這場疫病就要漸漸好轉了呢。”
德萊塞爾大人聽而不聞地保持沉默。
傑米就自顧自地說了起來:“您不要急,等您的身體再好一點兒,我們可以一起出門去轉一轉。這會兒王城是一點兒都不擁擠的了,唉……雖則這場疫病來勢洶洶,好在總算是要過去的。以後王城秩序恢複了,那樣繁華的生活應該還是能恢複的……”
但德萊塞爾大人聽了並不怎麼感興趣。
他帶著一種漠然的表情,將目光微微轉向了傑米,死氣沉沉地低聲說:“太遲了!太遲了!我的蘇珊娜已經不在了……我的蘇珊娜,我的蘇珊娜啊!”
說著說著,他竟有些激動起來:“你說疫病快要好了,可為什麼我的蘇珊娜沒有等到這一天……”
傑米忙按住他的身子,又極力安慰:“大人,您不要傷心了,倘使蘇珊娜看到您這樣,也要難過擔心了……”
德萊塞爾大人無力地靠在椅子裡,又顫巍巍地抬起雙手。
然後,他就用手捂住了臉,嗚嗚痛苦地哭了起來。
麵對這樣的情景……
傑米十分不忍,不由在心裡暗暗地想:“我實在受夠了,假如真有神明的話,就快點兒讓一切的悲傷都到此為止吧!”
又過了幾個月,可喜可賀的是——這場疫病的消退已然是一個確鑿無疑的消息了。
但沒想到的是,可憐的德萊塞爾大人卻並沒有就此轉運,從此逃離悲慘的命運。
隻因歸來的理查德國王,麵對凋敝的民生、混亂的王城、乃至憤怒的百姓們……
若是不想進行什麼自我檢討的話,勢必得找出一個鍋王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