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之後,崔久隻是沉默地看著她,眸色深不見底。
陸子衿沒覺得他會聽話。
這些日子崔久就一直流露出不想回去的意思,如今她要留下,崔久如何肯一個人回去?
他能答應最好,不答應也無所謂,另外派人就是,沒什麼區彆。
正當她挪開目光之際,崔久點了頭:“好!”
她倏地挪回目光,驚詫地打量他。
他微微低著頭看她,一張臉被暮色洇得曖昧不清,眸光卻似染了中秋月色,溫柔皎潔。
她突然覺得有一根手指在她心上輕輕戳了一下,戳得她心臟酥麻。
上一次有這[567中文 .biz]種感覺,是在興和二年秋,她回到吳縣待嫁時。
祖母一見到她,就讓人取來鄭氏的婚書交給她。
看到婚書的第一眼,她就是這種感覺。
婚書上例行公事的每一字都被人極用心地用最端正溫雅的字跡寫出,每一筆每一劃都訴說著信任和安撫。
透過那一筆字,她仿佛看到一位溫潤如玉的男子含著笑對她說,無妨,我會幫你。
她無端端地就覺得,她的不安,她的不甘,那個人都已經知道了。
並且,他會幫她。
而此刻,看著崔久的眼睛,她突然覺得,她的計劃,她的野心,他都知道了。
並且,他會幫她。
“你真的……”她說了半句,低頭笑了起來,眼眶微熱。
他知道她想要什麼,她也知道他會幫她。
這種感覺,實在太美妙了。
崔久也笑了一聲,笑聲輕快,依稀有些頑皮,仿佛很得意令她失態。
“事不宜遲,我明天一早就走!”他說。
陸子衿平複了下情緒,點頭:“我這就回去寫奏章!”
……
奏章的內容是她這幾天已經深思熟慮過的。
西域諸國一盤散沙,不僅給了朝廷一個機會,對她個人來說,更是天賜良機。
朝廷想要維持在西域的影響,最好的方式就是在西域建府駐兵,團結西域諸國一同對付突厥。
而她剛出使過西域諸國,聲望正盛,理應是鎮撫西域的最佳人選!
唯一能被詬病的就是女子身份。
所以,她不但需要朝廷下詔在西域擇地建府,還需要京中有人推她一把!
以她對新帝的了解,建府的事必然能成。
但是西域都護的人選,卻不是新帝一人能定的。
“奏章上呈政事堂,這封信——”她的目光落在手中薄薄的信件上,微微一笑,“煩請替我交給池侯。”
池長庭是個妙人兒。
隻要是自己人,他順手之下都會幫,不需要理由。
她是他女兒的先生,算得自己人;
而對於池長庭來說,少有不順手的事。
她都能想象得出,池長庭收到這封信時,定是一麵惱她不肯回京害他女兒記掛,一麵還是著手助她一臂之力。
但是信遞出,對麵卻遲遲沒有接過。
直到陸子衿抬眸詢問,崔久才沉著臉道:“我也可以!”
陸子衿覺得他這模樣有些稚氣,忍不住笑了一聲。
崔久臉上微微一紅,語聲稍低:“功成名就是你的私心,滿足你的私心,便是我的私心——”微頓,“我私心裡,希望沒有池侯。”
陸子衿盯著他看了一陣,忽然一笑,收回信件,撕作兩半。
“九郎還有什麼私心?”她微仰起臉,素來沉靜的雙眸漾著波光粼粼的笑意。
這一聲“九郎”,喚得既不柔,也不媚,卻聽得他整顆心都酥了,一時怔怔不能言語。
她又笑了一聲,目光越過他,朝門外看了一眼。
滿庭月光映在她眸底,似雲出山岫般輕柔。
“明月何皎皎……”她低聲吟了一句,突然一步走近他。
崔久呼吸一窒,身體頓時變得敏銳無比。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她的足尖抵住了他的足尖,能聽到她踮起腳時鞋跟離地、衣物摩挲的聲音,甚至能感覺得出她的靠近帶來的空氣流動。
她溫熱的呼吸拂過他胸前,隔著好幾層衣物,仍燙得他心口既癢又疼。
可她還不肯罷休,又燙過他頸間裸露的肌膚,最後停留在他唇上。
他突然想起昔日在京城,他每每從她手中接過文書,摸著文書上殘留的體溫,都會心顫不已。
有一次無意間觸到她的指尖,含笑彆過後,他抱著文書,魂飛天外差點誤闖後宮。
如這樣的灼熱旖旎,即便午夜夢醒,也不敢多作回味。
而此刻……
明月何皎皎……
他不敢想,然而唇被她呼出的氣息灼燒得幾乎乾裂,生出滅頂的渴望。
她突然停了下來,目光在他臉上轉了半圈,對上他的眼睛,輕聲一笑:“九郎不會是葉公好龍吧?
咫尺之遙,吐字的氣息絲絲縷縷纏住他的唇,狡猾又靈媚地往裡鑽,牽繞,勾絆。
他喉頭一緊,低頭吻上她的唇……
不知所起,不知所終。
燈花爆了幾回,漸漸黯淡消無。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
紗帳內月色迷離,人影交錯。
她緊緊環住他的身子,將耳朵貼在他胸口,聽著淩亂的喘息聲中,他為她心跳如擂鼓。
良久,月影闌珊,不複團圓……
次日清晨,崔久帶著奏章離開了康居國。
她以正使的身份送他到王城外,說了幾句“一路順風”之類的話後,含笑目送他遠去。
“崔副使平時跟個小老頭似的,這會兒能回京也高興得不穩重了!”鄧衛打趣道。
陸子衿笑了笑,一回頭,卻見郭涼神色怔忡,便安慰道:“等朝廷調來駐兵,你就可以回武威郡了。”
郭涼若有所思地看著她,問道:“你呢?”
陸子衿笑道:“至少六年吧!”
六年,或者一輩子。
……
忙碌了一天,回到行館時,月光清寒,覆瓦如霜。
梳洗罷,熄燈,躺下,滿身疲憊。
紗帳內月色迷離曖昧,一如昨夜,甚至耳邊仿佛還回蕩著他一遍一遍喚她名字的情難自已。
她撫了撫錦被,輕歎一聲。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彆離。
她經曆過死彆,沒想到還會經曆一次生離。
但是,正如她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在何時何地為他心動,她也清醒地知道他們不會有結果。
定西域的功勞已經拿到,崔氏一族不會再放他出京。
而她既然出走鄭氏,就不會再冒險走進崔氏,更不可能放棄眼前的功業。
他這一去,應是永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