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垂首安靜的男人, 霍然抬頭看她。
沈望舒從沒有見過有誰的眼睛, 和方玄的眼睛一樣明亮。
這一刻那雙眼睛裡驟然綻放的驚喜與幸福, 令她感到心酸。
她努力地對方玄露出一個溫情的笑容, 之後走到女帝麵前跪下高聲說道, “兒臣同樣心悅方將軍, 求母皇賜婚!”
她的聲音清越有力, 在整個朝堂上震動起來,連這些朝臣都用震驚的目光看她,仿佛不認識她了一樣。眾所周知, 三皇女喜愛美人,喜愛奢華,可是什麼時候喜歡上一個醜得叫人看一眼都覺得傷眼的男人
了呢?更何況, 不是方玄說喜歡她, 而是她喜歡方玄。
這叫上京那些對三皇女心存愛慕的小公子們情何以堪!
彆以為廢柴就不招人喜歡了。
三皇女雖然是個廢物點心,然而得帝寵, 有個靠得住的大姐, 還生得美貌絕倫。
再如何庸碌, 也是王爵, 榮華富貴不缺。
能嫁給她, 也算是人生無憾了。
沈望舒朗朗的聲音在朝中環繞,一時間鴉雀無聲, 連女帝都在沉默。
女帝垂頭,看著下方風采絕世, 顧盼神飛的女兒, 眼裡露出一抹欣賞。然而再看看另一側跪在地上卻依舊很高大的方玄,卻皺了皺眉。
她當然很喜愛方玄,畢竟作為一個男人,想在朝中立足的話就知道抱住女帝的大腿忠心耿耿。更何況這男人勇武,比女人還厲害些,把自己的安危交給一個忠心耿耿強悍有力的臣子當然是女帝心裡最滿意的事情。她也因此願意給方玄一些體麵。
可是這份體麵裡,卻從未包括過她這個美貌的女兒。
因三皇女素來庸碌,就知道享樂,因此女帝並不懷疑她是想借成親來籠絡方玄。
更何況,難道就為了叫皇女們不被自己忌憚,就叫她們去迎娶低賤的男子?
女帝從未這麼想過,大皇女迎娶的就是世家公子,二皇女雖然還沒大婚,不過女帝已經屬意靖北侯府的嫡長子為二皇子正君。
至於三皇女,因為人紈絝,因此女帝本是想把一個精明厲害些的給她指婚,以後叫正君管家,叫女兒好好兒在外頭風流快活。說起來她雖然對自己的鳳君不大喜歡,為人也無情的厲害,可是對於自己的女兒卻格外地愛護,想到這裡,她就輕輕斥責道,“沒規矩。”
“母皇?”沈望舒笑嘻嘻地仰頭,露出一張明媚冶豔的臉。
這張臉在神采飛揚的時候,叫人看了就心生愉快。
“方將軍是男兒,你怎麼能在朝堂上這樣輕率,還
不與方將軍賠罪?”女帝溫煦地說道。
她看似在維護方玄,可是卻對賜婚之事避而不答,態度就非常明顯了。
朝臣啞然,都覺得這婚事成不了,不過對於三皇女突然要求娶方玄,人人臉上都露出了不同的思索。
沈望舒卻對這些懷疑什麼的不大在意,她知道女帝是不樂意叫自己娶一個醜八怪的,可是天地良心,她覺得方玄特彆帥好麼?
這種異於常人的審美真的叫她很為難的。更何況她偏了偏頭,就看見那個沉默寡言,似乎不會說話的男人,一雙手緊緊地握著,抿緊的唇角帶了一份蒼白,隱忍得叫人心疼。這個世界的阿玄,似乎是最沉默,最暗淡的一個世界,可是沈望舒依舊知道自己很愛他。
沒有人生來總是天之驕子,當她無論是什麼模樣阿玄都在愛著的時候,那麼阿玄不論是什麼樣子,她同樣會愛著他。
如果這一世是他更瑟縮,那就換她來寵著他。
把他寵到天上去,叫他知道自己曾經經曆過怎樣的幸福。
她一雙泛著水色與春光的眼睛,執著地看著方玄,直到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偏頭,和她對視。
這個安靜的男人愣了一下,無法把眼睛從沈望舒的方向轉移開。
她是這麼的美麗奪目,仿佛天地間的光彩全都彙聚在她的眼中一樣。她臉上淡淡的笑容仿佛一束光線,
照亮了他眼前的晦暗,叫那些朝堂中對自己不屑的冷言冷語,或是嘲笑全都散去,隻有那透著憐愛與溫柔的眼睛,令他感到溫暖。
方玄隻能看著她,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舒舒真的願意在所有人麵前,不懼怕彆人的嘲笑向女帝請求賜婚。有了這一次,就算女帝不會同意這婚事,他也覺得此生滿足了。
他從未有過被人真心憐愛的記憶。
當他記事起,他就被所有人嫌棄著,嫌棄著他粗鄙醜陋的模樣,他比女子還高大的身材,還有那大開大合的動作。
連他的家人都厭惡他,聽說他想要去投軍,什麼都不給就把他丟出了家門,當做沒有他這個兒子。他和一群女人在軍中很辛苦,因為他比女人還要高大彪悍
,甚至連那些女人都覺得他不招人喜歡,不把他當做男人。
他唯一的優勢,就是記憶裡那些男人,他們曾經有過很多的征戰殺伐,令他同樣在那些記憶裡受益匪淺。他將那些無聲的計策融會貫通,最後一步一步在軍中爬到了高位。
他以為自己一輩子就會這樣了。
不嫁人,永遠留在軍中,最後戰死沙場,或是孤零零老死家中 。
沒有過被溫柔地對待,所以他從不奢望,從不心動。
可是當這一日他得到了,又覺得心裡有一處,叫囂著不滿足。
“三皇妹就喜歡開玩笑,隻是方將軍到底是朝廷命官,可不該這樣隨意取笑的。”大皇女身後側,正有一位貌美優雅的女子含笑而出。
她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看,有些忌憚地掃過沈望舒的臉,驚疑不定,然而卻看似在玩笑地說道,“誰不知道三皇妹最喜男子柔媚?玩笑開開,博大家一樂就算了。方將軍到底是男子,怎好這樣打趣?”她同樣華服翩翩,就是二皇女了。
她臉上的笑容有點僵硬,沈望舒臉上猛地沉了下來。
這家夥之前還打算過她家阿玄呢!
“姻緣之事上,我從不玩笑。”沈望舒正容對女帝說道,“母皇,兒臣請母皇成全!”
她再三地要求賜婚,一時朝臣的目光就複雜了起來。
三皇女怎麼就跟方玄對上了?難道這醜如女子的男人,還有什麼過人之處?
“這個…”女帝繼續遲疑。
她是真的很嫌棄方玄,也不願叫沈望舒在婚事上以後覺得委屈了。
“其實我和方將軍早就有了終身之約。”沈望舒見到女帝躊躇,還避開自己的目光,就知道女帝心裡是不樂意的。不過她同樣知道,今日若是不能求下賜婚的之意,沒準兒方玄回頭得叫人笑話成什麼樣兒。她一想到方玄孤零零一個在西北那苦寒荒涼之地搏命,就覺得心疼得厲害。
那些粗糙的老繭,和手腕兒上不經意露出的傷口,都是他吃足了苦頭的證明,叫她怎麼不在心裡難受?
她想給他一個家。
隻屬於他們兩個的,溫暖的家。
“這是怎麼說?”聽到終身之約,女帝忍不住好奇地問道。
沈望舒就笑了笑,心有餘悸地歎氣說道,“您知道的,兒臣昨日宴會之後回自家王府,宮車翻了,兒臣差點兒摔到地上去,都是方將軍及時救了兒臣一命。您不也知道那句老話麼?救命之恩,當以身相許,因此那日起,兒臣就和方將軍之間有了約定了。”
這等狗屁不通的道理一出口,頓時引來噓聲一片,
當然在朝堂上,女帝的眼皮子底下沒人敢噓她,不過那鄙夷的小眼神兒就不必多說了。
搭救了一把就要以身相許,好無恥啊。
如果都是這樣,那以後大家都在街上亂逛好了,看上誰就救一把,回頭就得得著一個心愛的夫君。
女帝同樣抽了抽嘴角,看著在自己麵前得意笑著的女兒。
朝政上蠢得不行,這成親上倒是蠻聰明的嘛。
“方將軍覺得呢?”女帝是說不動這個現在一門心思要以身相許的女兒了,含著淡淡的笑容,溫煦地看向垂頭單膝跪在地上的方玄,看到沈望舒不時地看他一眼,又覺得這女兒是不是翻車的時候撞壞了腦子,從此連審美都變了,溫聲笑道,“這說起來倒像是鸞
王剃頭挑子一頭熱。你彆怕,若你不喜歡她,朕不會勉強你。”
她看起來不偏不倚,一副完全不會因沈望舒是她的女兒,就罔顧方玄的心意的態度。
然而方玄頂著女帝希望他“知進退”的目光,說不出拒絕的話。
他知道,女帝是希望他開口拒絕鸞王的。
他也覺得,那美麗美豔如同天光的女子,該有一個同樣優秀的正君站在她的左右。
可是這一聲拒絕的話,卻梗在他的喉嚨中,怎麼也說不出口。
他是真的愛慕著他的舒舒,不管她變化成什麼樣子
,他都愛得不得了。他以為自己的愛慕隻是水中月,可是她真的從他的臆想之中笑吟吟地走出來,同樣給予他相似的感情。
方玄的眼睛突然酸澀得厲害,他知道這是此生唯一一次和心愛的人這樣接近,如果拒絕,他覺得自己是在玷汙她對自己的愛一樣。他沉默了很久,方才張口,在女帝溫和的表情裡低聲說道,“末將…同樣…愛慕鸞王。”
他覺得這是自己這輩子最任性的一句話了。
高大的身體在顫抖,沈望舒迎著方玄徑直看來的眼,心裡酸澀。
真是…怎麼這麼多愁善感啊?女尊世界害死人!
方玄的突然發聲,女帝的眼就微微沉了沉。
她有些不悅方玄的裝傻,然而迎著自己的三皇女霍然轉頭看向自己的璀璨的目光,又歎了一口氣。
“母皇,我們這可是兩情相悅!”沈望舒用七仙女看王母娘娘一樣警惕的目光看著女帝。
當然,她同樣很得意,不時彈彈身上看不見的灰塵,輕輕地咳嗽一聲,或是扶一扶頭上的一頂累絲嵌雀卵大小紅寶石的金冠。
她神采飛揚,看起來得意極了,如果有一條尾巴一定已經翹到了天上去。
就是這麼一副得意洋洋的樣子,女帝才最喜歡三皇女,她寵愛地看著她,雖然有些不悅,然而還是不願反駁了她。
更何況三皇女或許就是一時心血來潮換個口味,沒準兒明天就不喜歡方玄這一款了,因此女帝想了想,笑著說道,“你這個孩子素來朝三暮四的,若…”她想了想,覺得半年時間足夠這個喜新厭舊的皇女撇開舊人了,就溫聲說道,“半年之後,你的心意不變,朕就給你和方卿賜婚。”
她如今看著下方那個臉色剛硬的方玄,覺得如果嫁給三皇女也不錯。
方玄手中握有重兵,她本就想把他指婚給自己信任的臣子,如今若三皇女娶他,也不賴。
三皇女沒有野心,雖然和大皇女是同父姐妹,不過看她那性子也不像是能為了大皇女就乾掉老娘的人。
比起方玄落在彆人的府中,被人拉攏,還不如叫他做一個雖然尊貴,然而太過尊貴因此無法和人親近的
皇女正君。
“我不會變!”沈望舒頓時高聲道。
“朕是怕方卿變了心意,你也不是很出色嘛。”女帝笑著指她說道。
她的笑聲裡帶著幾分愉悅,見三皇女似乎不喜歡聽到方玄會變心的話,猶豫了一下,還是笑道,“你素來喜歡對人殷勤,這半年好好兒對待方卿,朕也得看看你的表現。”
她頓了頓,命一旁的侍女取了一柄白玉如意,賜給了方玄。
這是高看方玄一眼的意思,雖然並沒有賜婚,不過顯然不是嫌棄他,沈望舒看到了,也知道過猶不及。
彆非要娶非要娶的,叫女帝以為自己真的包藏禍心,想要拉攏方玄。
“一把如意可不夠。”她努力用不知足的表情說道。
女帝無奈,又賜給方玄幾件難得的珍寶,這才命他起身。
看到這高大的男人威風凜凜起身,竟然比自家皇女高出整整兩個頭來,女帝突然沉默了。
她心裡有一種非常憂慮的感覺,看著有些小鳥依人的三皇女,再看看仿佛一座山一般威嚴可靠的方玄,突然覺得這是不是性彆顛倒了?
男人比女人還強壯,真是世風日下啊!
就這樣兒還能一見鐘情…這腦袋隻怕撞得不輕。
更何況女帝看到美貌絕倫的三皇女,看她得意洋洋的樣子,又忍不住擔心女弱男強,日後鸞王府隻怕妻綱不振,以後這皇女隻怕要在王府裡閉門花天酒地當個小女人,而方玄卻要拋頭露麵支立門戶做個大男人了。
女帝想到這個畫麵就覺得有些胃疼。然而知道三皇女此時正在興頭兒上,是什麼都聽不進去的,頓時歎了一口氣。她覺得今天真是夠了,揮揮手命退朝。
才退朝,沈望舒就幾步撲到了方玄的麵前。
她一雙眼睛亮晶晶地,捧著臉看著自家好高大好威嚴的愛人。
這麼五大三粗的男人都有人愛慕,眾朝臣的表情都
非常驚悚。
她們掩麵而走,覺得三皇女這口味真重。
叫她們差點兒驚掉了下巴的畫麵,隨之發生。
金尊玉貴,從來隻有人服侍她,斷沒有她服侍彆人的三皇女,鸞王殿下,正俯身給高大的男人拍打膝蓋上的灰塵。
“跪了這麼久,疼不疼啊?”她心疼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