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明亮的月光下，不遠處圓頭圓腦的小海豚執拗又惱怒地用尾巴抽著那道黑影, 邊抽邊罵, 稚嫩清脆的聲音又細又軟, 讓人聽著內心五味雜陳。
而被抽打的黑影僅僅是動了動, 微微朝小海豚的方向靠近了一點。它原本是一邊身體藏在海裡，這樣來回地變換姿勢，反而讓它的樣貌完整地呈現了出來。
借著月光，海怪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小海豚身邊停留著的是一頭巨大的灰色海豚, 那灰海豚和最常見的中華白海豚非常類似，卻因為身上各處密集的疤痕而看不出具體的品種。
它的體型幾乎是小海豚的上百倍大, 遠看仿佛一座小山。
哪怕被小海豚打罵，灰海豚也安靜地停留在海裡, 隻是用一雙烏黑的眼睛平靜地看著活潑的小海豚。
本來它長得就不如何好看，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小海豚, 甚至隱隱還有些冷漠。
小海豚很快察覺到了這一點，生氣地抽了幾下就扭過頭, 飛快地遊回了沈風骨身邊。
他委屈巴巴地朝沈風骨張開圓圓的背鰭，仰著小腦袋可憐地叫了兩聲，就被男人抱了起來, 很小心地摸著背。
沈風骨此刻的神情同樣莫測，隻撩起眼皮看了一眼灰海豚，就收回視線，輕輕地拍撫著懷裡的小海豚，低聲說:“沒事, 我都知道。”
可小海豚不高興，難過極了，指著灰海豚又叫了兩聲，黑溜溜的眼睛裡就漫起了水光，明顯難過得不得了。
海怪們頓時更心疼了，一個個遊到了前方，擋在了冉木跟前。
海龜長老是認識灰海豚最久的海怪，驟然見灰海豚回來，他的心情同樣複雜，沉思片刻，還是開口了。
“怎麼突然回來了？陸地那邊……沒問題嗎？”
灰海豚聞聲朝海龜長老看過去，點了下頭，開口的叫聲非常低沉，是典型的成年海豚的聲音。
“陸地的事情都處理完了，就回來看看。”
可它這麼一開口，小海豚聽到似曾相識的聲音，又難過得蔫巴巴的，他緊緊貼在沈風骨懷裡，閉著眼睛，沒一會兒眼角居然沁出了淚珠。
沈風骨把小海豚抱高，安慰地親了親腦袋，哄道:“養養不哭，我們回去玩水好不好？”
小海豚傷心地叫喚了一聲，沒有答應，反倒是伸著背鰭戳了戳另一個方向。
那裡正是月亮所在的地方，幽深的海麵倒映著天空中閃爍的繁星，神秘而美麗。
沈風骨啞聲應了一下，抱著小海豚就走。
冉木這會兒情緒不穩，繼續呆在這裡並不是好事。
眼看著高大挺拔的男人溺愛地抱著小海豚離開，灰海豚盯著他們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說:“我是來說清楚事實的。我找到冉木真正的父親了。”
虎鯨瞬間惱怒起來，粗糙的嗓音聽著格外凶悍，“都過了多少年了，還說什麼狗屁事實？你就是給崽找到了真爹又怎麼樣？他已經認定了你就是，還想怎麼樣？”
海星譏諷地說:“某些海怪還真是以自我為中心。你既然不想當崽的爹也不是他親爹，當年就不應該認他，認了又發現不是你的兒子，養又不想養，把崽丟了就跑，現在就算找到他親爹還有什麼用？”
水母聽了許久，也跟著歎了口氣，說:“看來你還是沒有明白。當年你認錯孩子，把崽帶到了身邊，沒兩個月又發現他不是你的孩子，開始冷落他，不願意養他。你口口聲聲說要給他找到真正的父親，可是你覺得那樣真的有意義嗎？他從來都不關心誰是真正的父親，僅僅記住了你這個假父親給予他的傷害。”
灰海豚平靜的目光裡終於泄露出些許悲哀，垂下了頭顱，說:“對不起，當年考慮得實在太少了，隻想到了自己，拚命想離開墮神海，忘了冉木才是最無辜的。”
海龜長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冉木和他父親的事情，說起來總是令人沉默。
當年小海豚出生的時候，海怪們隻找到了正在分娩的海豚媽媽，卻沒有見到海豚爸爸。
海豚媽媽生完冉木，甚至都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已經去了，她身上早就患病，沒幾日可活，勉強生下冉木已經是用儘了所有的勇氣和力量。
海怪們給海豚媽媽安頓了後事，本是想把小海豚接回去，由所有海怪一塊照顧撫養，誰知一直沉默的灰海豚出來認領了冉木，說冉木是他的孩子。
海怪們沒有血親鑒定的手段，灰海豚又一向為人忠厚正直，在灰海豚再三的懇求下，他們還是答應了讓灰海豚把冉木認回去的事。
起初灰海豚對待小海豚是真的如珠如寶，海怪們甚至都沒想到他會耐心溫柔到那樣的地步，仿佛冉木就是他的生命，萬分疼愛。
可大概就是因為這樣，投入的感情越多，在知道真相的時候，打擊就越大。
小海豚很快就兩個月大了，他開始顯露出自己族群的習性和特征，原本雪白的小海豚漸漸變成了黑一塊白一塊的熊貓海豚。
灰海豚怎麼可能有一個熊貓海豚的崽？這無論如何都解釋不通。
當時的灰海豚極為失望，不僅性情大變，對年幼的冉木不管不顧，甚至開始竭儘全力要為小海豚找到真正的父親。
海怪們怎麼也想不到，平時與人為善樂於助人的灰海豚會對冉木那樣冷漠，會因為沒有血緣關係，就徹底不再養著冉木。
血緣真的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嗎？重要到他可以隨隨便便養一個孩子，也可以當機立斷放棄一個孩子。
這對於冉木來說，太過殘忍。小海豚從一開始就沒有選擇的權利。
後來，灰海豚直接離開墮神海，冉木睡美人症病發，開始變得昏昏沉沉，海怪們心疼得椎心泣血，卻也無可奈何。
他們可以用儘所有的愛和關心去照顧寵愛小海豚，可改變不了冉木認定的自己被丟棄的事實，這樣的經曆從此成了小海豚心口上難以愈合的傷疤。
儘管小海豚總是懵懵懂懂，他也記住了自己被丟棄的過往。
灰海豚離開的那一天，小海豚孤零零地浮在海麵上發呆，甚至都忘記了哭。
也就是在那一刻，沉睡了億萬年的墮神蘇醒了。
小海豚被墮神接了回去，每日養在深海，傻乎乎地把沉船當成了寶藏，白天有海怪們陪著他玩耍，夜裡躺在漂亮的貝殼床上，聽著墮神哼唱的搖籃曲，乖巧地睡著。
他似乎已經忘了那一天被丟下的經曆，又似乎沒有忘記。
這麼多年了，海怪們一直在尋找能解開冉木心結的方法，最終還是沈風骨做到了這一點。
可難過終究還是會難過的，海怪們想起了往事，怒火就湧上了心頭。
虎鯨脾氣暴躁，第一個控製不住衝過去，巨大可怖的頭猛地撞上了灰海豚，竟是生生把灰海豚撞進了海裡。
其他海怪早就看不下去，紛紛效仿。
這麼一會兒功夫，灰海豚就被海怪集體錘到爬也爬不起來，身上都是腫起的傷口。
海怪們知道冉木見不了血，自然不會用牙齒撕咬，但他們個個體型巨大，鐵了心想暴揍灰海豚，如果不是控製了力氣，恐怕灰海豚當場被打死都是輕的了。
海星的體型比起其他海怪要小的多，揍海豚的時候卻最賣力，他氣紅了眼，邊錘邊質問:
“不養崽你乾嘛要認他？認了又不負責？你不願意養他，好歹跟他解釋清楚，至於拋棄他一走了之？血緣這玩意能吃嗎？你這麼看重血緣怎麼不見你帶個兒子回來？”
“崽就這麼不值得你慎重對待？你但凡有點良心，就不會對一個孩子冷暴力，他那麼小，當時要是餓死了怎麼辦？”
聲聲質問，都是當年沒來得及說出口的。
海怪們曾經也是非常溫和的，他們一邊照顧小海豚，一邊試圖勸解灰海豚回心轉意，可惜一點用都沒有。
最後，墮神的意念傳了過來，海怪們才停了手。
海星跳進了海裡，冷冷地說:“我們從來沒求著你養崽，你不願意養，多的是海怪想養，也沒想道德綁架讓你一定要對養養和藹可親，可你沒有任何資格或者權力對他冷暴力，決定養的是你，拋棄他的也是你，你自己好好想想，你配不配當個長輩？”
最後這句話似乎終於觸動了灰海豚，本是灰敗的眼睛裡終於滲出了淚，融進了冰冷的海水。
海龜長歎一聲，眼看著其他海怪都前前後後離開這個地方，他沉思了許久才問:“這些年，可有找到你真正的妻兒？”
灰海豚點了下頭，說:“她們都過得很好。”
“那你為什麼會選擇回來？”海龜問。
灰海豚看了一眼遠處的小海豚，哽咽地說:“年紀大了就想起以前的事，總覺得對不住這孩子。當年氣昏頭，不管不顧，冉木那麼無辜，我不該那麼遷怒他。大家到底還是手下留情了，對不起。”
海龜疲憊地搖了搖頭，“你說找到了養養的爸爸，是真的嗎？”
灰海豚這才振作了一點，肯定道:“千真萬確。我去了冉木他母親曾經去過的地方，問了很多人，最後找到了一個已經退休的人類經紀人。”
“我對那個經紀人用了催眠的力量，他說，大概八年前，他手下的藝人有一次被人陷害下了藥，誤打誤撞和一個女孩子發生關係了，那藝人中的藥性非常嚴重，基本沒有意識，可女孩似乎是那個藝人的狂熱粉絲，犧牲自己救了他。”
“經紀人第二天去開門，看見屋內一片狼藉，還以為是你情我願的事，事情結束了女孩也就走了，結果他進了浴室，就發現那女孩下半身變成了海豚的尾巴。”
“他當時驚駭萬分，也不敢驚動女孩，又懷疑自己精神不正常，當天就辭了職，直接回了老家，再也沒敢聯係那個藝人。後來藝人找他詢問那天晚上的事情，經紀人試探藝人，卻發現藝人根本不知道女孩的存在，甚至就沒有遇到過那個女孩的記憶。經紀人心裡越想越害怕，就把女孩的存在瞞了下來，自己出國接受了好幾年的心理治療。”
灰海豚有些悲哀地說:“那個女孩，就是蔓蔓，冉木的母親，那是她第一次上岸，她一向都是那樣，愛就愛得徹底，甚至都沒找過對方負責。”
海龜沉默地看著灰海豚，問:“你厭棄冉木，是不是因為你發現接受不了蔓蔓愛上了人類？你從頭到尾都知道冉木不是你兒子，隻是在冉木變異成熊貓海豚之後，你終於認識到他是蔓蔓和另一個人的兒子，永遠都不會像你，不會是你的兒子？”
灰海豚沒有說話，沉默早已回答了一切。
海龜眼中顯露出蒼老的疲憊和無奈，說:“冉木的父親現在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