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淳點頭,他先伏身,請朱允炆站起。
而後笑道:“殿下,臣所言之變法,其實不是變陛下之法,而是變秦漢以來,綿延兩千年的成法。”
朱允炆更加困惑,“先生,既然綿延兩千年,那為何要改呢?”
“哈哈哈!”柳淳輕笑,“當然是為了大明千秋萬代!因為曆代以來,皇權難以深入鄉下,朝廷缺乏對百姓的真正掌控,以至於盛世不過三百年,大明要打破這個怪圈,自然要進行徹底的變法。”
朱允炆似有所悟,可又疑惑道:“先生,弟子還是不太明白,所謂一亂一治,盛衰循壞,這是自古以來的天理,如何能以人力抗衡?身為天子,也隻能修德愛民,儘力延長國祚,如此,便是仁君了。”
柳淳道:“殿下,你這話又問到了關鍵之處,為什麼會有治亂循環,盛衰交替。臣以為固然有天命在上,可歸根到底,在於土地的兼並,千百年來,曆朝曆代,都圍繞著土地在打轉轉。臣覺得這次訂立皇明祖訓,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明確土地所有!嚴厲杜絕兼並!從根本上,解決士紳借著土地牟利的可能!”
朱允炆越發驚訝,“先生,你有什麼打算?”
“清丈田畝之後,把丁銀計入田賦,如此一來,一塊地固定有多少稅賦,就確定下來。這塊地可以買賣交易,但稅賦不變。也就是說,士紳兼並土地越多,負擔的稅賦就越重。而且還可以設置一個上限,比如超過一千畝,就需要負擔成倍的田賦,三千畝,再翻一倍!如此一來,即便有人還願意兼並土地,也沒有什麼,隻要能負擔得起田賦就是了。”
柳淳說到這裡,朱元璋突然朗聲大笑,“柳淳,真有你的!這一招果然夠狠啊!不過朕覺得很不錯!朕看你們在長沙的議論,就提到了這一點。你果然打算這麼辦!”
柳淳忙道:“陛下,不是臣打算,而是陛下有沒有魄力如此作為了!”
老朱含笑:“你小子敢跟朕用激將法了?告訴你,朕沒有什麼不敢的,抑製兼並,讓大明國祚綿長,朕無所畏懼!這一條,一定要寫在祖訓裡,而且要告訴所有子孫,誰敢破壞,絕不輕饒!”
誠然,柳淳的辦法還是沒法真正一勞永逸,畢竟百姓繁衍生息,人丁增加,土地還是會不夠用,但是卻遏製了大地主的出現,最大限度保留了自耕農。
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底盤,也就是國家的根基。
所謂自耕農,其實可以算成小土地所有者,而小土地所有者又能歸入小資產者的行列,勉強可以和小資中產劃上等號。而眾所周知,要想社會穩定,一個龐大的中產階級,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所謂的理想的紡錘型社會結構,中間大,兩頭小。
這套理論從外麵引進來,立刻就變得高大上了。
其實放在古代,有土斯有財,曆代抑製兼並,不就是為了保護中間的自耕農嗎!也就是維護社會穩定的大多數。
而土地兼並又是什麼,不就是極少數人,變得超級有錢,而絕大多數農民,失去土地,變成佃農,流民,也就是從橄欖形社會,變成了啞鈴型社會……然後底層承受不了,揭竿而起,改朝換代。
說起來,我們漫長的曆史,有太多的經驗教訓可以汲取,讀通了五千年的積澱,回過頭再看那些外來的東西,真的沒有什麼高深可言。
柳淳陪著老朱,在禦菜園行走,談了許多許多,整個皇明祖訓的框架就已經出來了。朱元璋是很滿意。
“允炆,皇祖父把柳淳派給你當師父,就是因為他有經天緯地之才,所謀者,深合朕意。你要多聽柳淳的意見,他是沒有那麼多私心的!”
被老朱當麵誇獎了,柳淳還有那麼一點意外,這還是那個成天罵他的老朱嗎?怎麼跟換了個人似的?
朱元璋用力哼了一聲,“你小子是不是皮子緊了,非要朕罵你才舒服!是吧?”
柳淳忙搖頭道:“臣,臣隻是覺得自己做得遠遠不夠!”
“那你就好好乾活!回頭把祖訓給朕擬好了,送到宮裡。”
“臣遵旨。”柳淳又道:“陛下,臣獨自一個人,怕是難以勝任,不知道臣能不能找幾個幫手?”
“你隻管找就是了。”老朱沒有遲疑,很快同意了。
柳淳衝著朱允炆笑道:“太孫殿下,齊泰齊師傅,為人謹慎小心,做官以來,從不出錯,此人倒是擬定祖訓的不二人選!”
“是,是嗎!”朱允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既然先生說了,那就不會錯,回頭我就去告訴齊先生,想來他也會欣然同意的。”
朱允炆嘴上這麼說,可心裡卻波瀾洶湧,跟燒開的鍋似的……莫非說,柳淳已經知道齊先生幫了自己許多,要對齊先生不利?
可他也不該讓齊先生參與草擬祖訓啊,柳淳到底是怎麼想的?
朱允炆迷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