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沒注意他的急切語氣,自然回答道:“我……早上起晚了,你第二場比賽我才看到的,看到你一劍讓對方認輸,真得好厲害。”
尹玉宸狠狠鬆了一口氣,沒看到他第一場對戰就好。
宴春沒說自己今天才從滌靈池出來,撒了個小謊。
然後又撒了第二個,說:“我因為受傷,修為倒退,所以看比賽的時候,被分派到了中層,人那麼多,你沒發現也正常……”
宴春難得在一個人麵前有虛榮心,不想讓尹玉宸知道她修為太爛。但其實宴春沒有靈府碎裂之前,修為也是稀鬆得很,之前看大比也是分不到中高層的,全靠荊陽羽帶。
尹玉宸在宴春出口的瞬間,就知道她撒謊了,他把上層和中層全都看過了,沒看的就隻有最下層和外門弟子的疊陣。
他以為宴春會站在荊陽羽身邊的,所以專門朝著那邊看了好幾次。
宴春很快也想起了尹玉宸在第二場對戰的開始和最後,都朝著疊陣最上麵看來著。
當然這種動作不稀奇,外門弟子對戰最在意的也都是疊陣最上麵的人,尤其是那些有意收徒的長老。
要是當場和哪個長老看對眼了,以後進了內門不就有著落了。
但宴春想到尹玉宸可能看到了荊陽羽和莫秋露他們,頓時心裡有點羞恥。
嘖,她這虛榮心來得不是時候,撒這謊做什麼!
還不是尹玉宸對她態度簡直千依百順,讓宴春莫名不想被他看輕……
宴春乾笑了一聲,說:“我一直沒跟你說,但你應該猜到了吧,我父母都是門中長老,就是伏天嵐和宴高寒。”
畢竟上次偷跑出來,荊陽羽找來抓她回去,說話沒有避諱過尹玉宸,他這麼聰明,應該猜出了她是誰。
宴春還是照例說了一遍,算是正式認識。
她想了想,試探著說:“你今天應該看到我了吧?我就在最上層。代掌門身邊。”
宴春竟還強撐著自己的自尊心,有點自己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下不來的意思。
她含含糊糊,指的是荊陽羽身邊的莫秋露,她們畢竟長得像,冒充下也沒什麼吧。莫秋露可沒少拿她這張臉到處招搖。
尹玉宸聞言卻笑出了聲。
他聲音清越如琴,似潺潺泉音,沁人心脾:“師姐開什麼玩笑,今日站在代掌門身邊的,哪有師姐?我專門看了好幾遍呢,師姐是藏在了誰的身後嗎?”
尹玉宸知道自己不該這個時候惡劣地逗弄宴春,應該輕飄飄把宴春到底在哪裡看比賽的事情揭過去,因為他已經猜出來了。
他甚至因為猜測在竊喜,說不定宴春和荊陽羽鬨彆扭了,才會自己刷弟子牌,被分到了疊陣底層。
宴春心裡一跳,謊言被戳穿讓她滿臉通紅。
但是很快她的表情就一變,她看著尹玉宸,神色詭異地問:“你沒在荊陽羽身邊看到我?我不就在那站著麼,還有個模樣溫婉的女修,一左一右在荊陽羽側後方。”
尹玉宸笑意微頓,想起了荊陽羽身邊站著的人,然後笑意擴大道:“世界跟我開玩笑,師姐不在代掌門身邊。”
“你沒看到?那不是……”
宴春心臟狂跳,然後聲音有些乾澀又急切地換了一種問法:“你沒看到那個女修和我很像嗎?”
尹玉宸搖頭道:“這世上,無人和師姐相像。怎麼?有人照著師姐的模樣裝扮,惹得師姐不開心了?”
宴春鼻子一酸,差點就哭了。
她強忍著眼淚,卻控製不住哭腔說:“你怎麼沒看到呢……明明長得那麼像?”
“明明很像的……”連她的父母親和青梅竹馬的師兄都會晃神的程度啊。
尹玉宸卻依舊一臉篤定,慢慢道:“我不覺得像,她同師姐,是完全不同的,或許衣著發式學了師姐,那也不過是東施效顰罷了。”
尹玉宸知道宴春說的是誰了,他今天確實看到了,卻是真的一眼都沒有把那個女修和宴春混淆過。
那個女修怎麼能和宴春比?這就像爛泥裡麵打滾的老鼠不能和天上的仙鶴相像是一樣的道理。
尹玉宸曾經是在屍骸血肉之中打滾的人,對於好人分幾種或許不能完全分辨,但是對誰的過往烏七八糟滿心怨毒,卻是一眼就能看透的。
這也算是同類的識彆能力。
那個女修一看就不是什麼好東西,她難不成欺負了宴春?否則怎會如此牽動宴春心緒?
眼見著宴春眼淚都忍不住大顆大顆滾下來了。
尹玉宸有些手足無措,從懷中掏出手帕,給她擦眼淚,下意識哄道:“姐姐彆哭啊,是她學你惹人討厭了麼?”
“她學你也不像的,”尹玉宸看著宴春通紅的眼睛,鮫紗之後的眼神陰鷙,語調卻帶著輕柔哄勸。
“姐姐莫要在意,我瞧著代掌門也是不理她的,她那樣子就是惹人討厭。”
尹玉宸溫柔軟語地哄宴春,宴春哭得更凶了。
尹玉宸不知道實情,不知道對於宴春來說,這份獨一無二的肯定,她來說對麼難得。
自從命魂鏡之中窺見了莫秋露的存在,和她們既定的結局,莫秋露在宴春的心中就變成了一個噩夢。
沒有人不會害怕,有一個長著和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又即將奪走自己一切的人,時刻存在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伺機而動。
身邊的人漸漸為她說話,滿心依戀準備托付終身的愛人一點點為她動容,就連昔日好友,甚至是父母親,都對她越來越在意。
這讓宴春覺得自己的一切都在朝著可怕的深淵裡麵滑去,她午夜夢回的驚醒,都是另一個人奪走了她的一切。
而她像命魂鏡之中那樣,變成了那個奪取她一切的人的傀儡。
她抗爭,發瘋,最終也無法改變那個人越來越像她。母親甚至會告訴她,是為了救她,為了讓她活命,才會把彆人變得和她一樣,才會雕琢那個人的神魂,這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神魂融合。
這太可怕了。
宴春無時無刻都在害怕,也在極力地壓製著自己的害怕,從不敢仔細去想,連她自己都覺得,莫秋露越來越像她,早晚……要像命魂鏡之中那樣,取代她。
可是現在竟然有一個人,對她說莫秋露不像她。
“真的……不像嗎?”宴春根本沒注意到尹玉宸哄她的時候,叫了她什麼。
隻是如同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抓住尹玉宸的領口,隔著鮫紗一錯不錯看著尹玉宸,想要看清他的神情,卻眼中一陣陣模糊。
“不像。”
尹玉宸順勢將宴春擁入懷中,腦中已經想了無數種讓那個女修淒慘又悄無聲息死去的辦法。
宴春這種性子,如果不是被欺負狠了,絕不會表現得這麼惶恐,那個女修到底做了什麼?
找死。
尹玉宸說:“她和姐姐,是完全不同的,沒有人會認錯,姐姐不必在意她。”
尹玉宸柔聲說:“等我進入內門,幫姐姐教訓她,好不好?”
他此刻的聲音濕冷如毒蛇吐信,聽在宴春耳朵裡卻猶如天籟。
她終於放聲大哭,像一個委屈了許多年,卻因為無論摔得多狠都沒有人心疼的孩子。
沒人問她疼不疼,她能夠忍耐,爬起來,咬牙繼續,但是一旦有人問了,她立刻就發現自己早就斷了腳,不能站立了。
她哭得實在是如盛夏莫測的天氣,突然便暴雨傾盆。
尹玉宸因為宴春洶湧的眼淚有點心驚,有點無奈,也覺得有點好笑。
但他站在山洞之中,抱著宴春,整個人像個被名為宴春的大雨澆熄的火堆,沒了攻擊性,也沒了瘋狂扭動的火苗。隻冒著嫋嫋青煙,在“大雨”之中苟延殘喘無處遁逃。
他對宴春,是毫無辦法的。
尹玉宸摸著宴春的頭發,不再說什麼話勸阻她,隻是縱容著她的眼淚,靜靜站著讓她依靠。
尹玉宸不著急,等他進了內門,很快就能搞清楚宴春和那個女修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宴春哭得太專心了,她一肚子的憋屈可憋了十幾年了,宣泄也得宣泄一會兒。
尹玉宸心疼宴春,但宴春錯了的一點,就是看錯了尹玉宸。尹玉宸本身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抱了宴春一會兒,撫弄她頭發的手,就不滿足了。
宴春在滌靈池待了多少年,尹玉宸就想了宴春多少年。
最開始他年紀還小,並不懂得這種想念代表什麼,後來驚夢成年,濕濡的床鋪直白地告訴了他這是什麼。再之後……肖想又沒人會知道,他自然是多放肆,多臟的都想過。
如今他朝思暮想的人抱在懷裡,他又不是個聖人,而是小人。
於是尹玉宸慢慢地,不著痕跡撥開了宴春後頸的發,素白修長的手指輕柔撫在宴春後頸之上。
他想不著痕跡貼一貼心上人的頸項,宴春的脖頸非常纖細秀美,尹玉宸覬覦不是一兩天了。
但是就在他手指落實的瞬間,宴春一個激靈,連忙推開了尹玉宸。紅腫著一雙眼睛,捂住自己的脖子說:“你做什麼啊……”
她有些心驚地想去按自己脖子上的共生頸環,這頸環在出滌靈池之前,被荊陽羽設法隱匿了,莫秋露的那一個平時也隱匿著。
共生是邪術,內門之中有些人心知肚明,沾染這種邪術的倒也不止衡玨雙尊而已,雜修門派水不可能太清,就像有人偷吃開智生靈的事情,也沒人會真揪著不放,但這種邪術,總不好太過明目張膽。
扯一塊“遮羞布”在上麵,大家心照不宣就是。
宴春是最不希望彆人知道的,因此她這般反應,倒不是因為尹玉宸摸了她脖子一把,而是怕他摸到共生頸環。
遮蓋頸環的術法類似歸真,看著沒有,摸還是能觸到的。
尹玉宸在宴春從他懷裡彈開的時候就後悔了,心驚不已,以為宴春生氣了。
但他確實摸到了東西,宴春脖子上又空蕩蕩的……尹玉宸看著宴春要伸手摸自己脖子又控製住的姿勢,知道宴春不是因為他摸她,是因為脖子上看不到的東西。
尹玉宸亂跳的心緒漸漸平複,很快裝著無措道:“對不起師姐,我見你哭得哽咽難受,是想著給你按揉下後頸穴位會好受些。”
他撒謊成性,不用打草稿,更是很輕易能把黑的說成白的。
一臉的認真,宴春瞬間就相信了。
她見尹玉宸沒有詢問她脖子上頸環的事情,想來是沒摸到,安心下來,她還不想這麼快就把這個東西告訴他。
宴春整理好頭發說:“我沒事,好多了……”
她說完又慢慢地尷尬起來。
尷尬她突然就扒著人哭起來,連個理由都沒有……尹玉宸會不會覺得她像內門傳言一樣,已經瘋了啊。
宴春耳根漸漸彌漫上紅暈,很快這紅暈擴散到了全臉,她不知道怎麼解釋剛才哭得像個傻子,就麵紅耳赤地想跑。
“那個,我就先回……”宴春說著朝洞穴外麵退。
尹玉宸怎麼舍得她就這麼走了?
立刻說:“師姐,你能不能跟我說說內門?關於內門長老……我如果僥幸進入內門,哪位長老性情更好些?疼徒弟些?”
尹玉宸這話題轉變得不高明,但對現在尷尬到鞋底都要被宴春自己腳趾摳漏的狀態來說,無異於浮木於溺水者。
她連忙抓住說:“好,好啊!我了解的,內門的長老我都了解!”
宴春其實不太了解,內門之間長老們大多都是半路投奔仙山,凝聚性不強,雜修門派就是這點不好,相互之間的同門情誼淺薄。
衡玨派掌門更像是給這些道不同的人一個棲身之所,大家得了棲身之所,承了正道大宗門的勢,再幫著大宗門揚揚名,互惠互利罷了。
因此宴春不太了解其他長老具體什麼性情,最了解的隻是自己父母,和常年不在仙山的掌門。
說出去糊弄下這個沒進內門的小弟子罷了。
宴春眼睛的紅腫未消,就詢問起了尹玉宸:“你有屬意的長老嗎?你想走什麼道?”
“你擅長什麼啊?”宴春一臉天真且理所當然問。
殺人放火。尹玉宸在心裡回答。
他勾唇一笑,純良地將他的妖邪之氣藏得一絲不漏。
他對宴春柔聲說:“師姐啊,你高看我了,入內門之後,有沒有長老看得上我還未可知,哪有我選擇的權利?”
這倒是真的,大道三千,大部分修士所修之道,並不是自己選擇的。
他剛才說要問內門之事,也隻是想留住宴春。
可宴春卻又說:“你說說嘛,我……雖然和很多長老不熟,但是我母親父親熟悉啊,還有大師……”
宴春頓了頓,說:“我可以拜托我父親母親去和你中意的長老說一聲的。”
這點麵子不至於不給,畢竟衡玨雙尊的名頭整個修真界有名。他們開口,就算那位長老不想收徒,也會收下。
宴春這番話換個人聽了,不光不會感激,說不定會恨她。
這話簡直同何不食肉糜有異曲同工之妙。
卻隻惹得尹玉宸發笑,他又沒忍住露出了一點暗藏的逗弄之意,問:“師姐贈我鮫紗,助我遮蔽天光,予我丹藥,令我進境獲勝。”
“現在還要為我去動用雙尊情麵,”尹玉宸湊近宴春,拉住她的手腕,說道:“師姐如此深情厚誼,想要我如何回報?”
宴春正想說沒關係,這些不是什麼大事,便聽尹玉宸說:“常言道滴水之恩湧泉相報。”
“我身無長物,唯有自身,不若,我自此跟在師姐身邊……”
“做師姐的爐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