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現在內門還沒進,宴春對他的不設防和親近,讓尹玉宸的癡夢像一場蜃魔編織的盛大幻境。
他想要得到宴春,完完整整的,讓她這隻“小白鶴”落入他的口中。
宴春一直看著尹玉宸身影消失在了石階的儘頭,這才回了康寧院。
院子裡靜悄悄的隻有她自己,她那種不舍和孤獨的情緒,又如同死灰複燃的野火一樣燒了起來。
宴春肩膀都塌下一些,朝著自己的屋子走,然後在自己的屋門口,撞見了荊陽羽。
宴春現在的修為實在是等同沒有,荊陽羽什麼時候到了她的門口,她完全不知道!
“大……”
宴春第一反應,是像之前一樣撲上去,依戀的叫大師兄。但是很快她腳步頓住,深吸一口氣說:“代掌門怎麼會在這裡?”
她色厲內荏的太明顯了,就隻有她自己覺得自己足夠“絕情”。
荊陽羽看著她的眼神帶著無奈和寵溺,抿了抿唇,並沒有說教她身體剛剛恢複,不該亂跑,也沒有提起白天她將莫秋露傷了的事情。
隻是問:“你很喜歡尹玉宸嗎?”
荊陽羽看出了尹玉宸的癡心妄想,卻根本沒將他當回事。荊陽羽自認對宴春很了解,宴春很好相處,可真正放在心中的人,這麼多年除了雙尊就隻有他。
荊陽羽並不知道他以為無堅不摧的牆角,沒人撬都在搖搖欲墜。荊陽羽今天看了尹玉宸的路數,長老們也都看著呢,雖然他修為靠著進境丹強提上來了,境界卻如同走在懸崖邊一般。
隨時會倒退不穩,縱使僥幸獲勝進入了內門,想必也沒有哪個長老,會收這種戾氣過重的弟子。
他打法太狠毒了。
荊陽羽將尹玉宸那點極端的修煉方式,包括他未來在宗門之中的地位都看得一清二楚,內門無人收為弟子的情況下,頂多打雜個幾年,就會修為倒退,被踢出內門。
若是放在從前,荊陽羽根本看都不會多看這樣的弟子一眼。可現在那個弟子妄念動到了小師妹的頭上。
他就得問一問了。
“凰翎簪乃是宴長老專門為你尋來,”荊陽羽想到宴春白天給尹玉宸獻殷勤,攤開了一地好東西,毫不設防的模樣,說:“師妹,你還是太單純。”
宴春一點也不想和荊陽羽發火,她曾經那麼喜歡他,尊敬他。
可現在她麵對荊陽羽就覺得自己腳腕被拴了繩子,繩子上墜著大石頭,她就要溺斃在名為“愛”的水中。
她想到白天荊陽羽和莫秋露站在疊陣最上方,心中短暫忘卻的難受,又翻江倒海地回來。
宴春深吸一口氣,看著荊陽羽說:“我可不是太單純了嗎?否則怎麼能被莫秋露一激,就暴露‘瘋病’了?”
“代掌門過來是想要說什麼?又說教嗎?”
宴春哼笑一聲,說:“翎羽簪我用不上不能送人?又不是給你,我怎麼不能喜歡尹玉宸了?”
“玉宸小師弟不知道多好,他說我和莫秋露根本不像!”
宴春激動的眼圈都要紅了,“你為她心軟晃神,可尹玉宸一眼就能看出她不像我,我怎麼會不喜歡他?我恨不得……”
宴春口不擇言道:“我恨不得馬上和他結為道侶!”
荊陽羽:……他明知道宴春說的是氣話,卻還是感覺胸口一陣窒悶。
宴春說完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可她實在太難過了。早上因為這身弟子服和荊陽羽的一點緩和,現在又結冰了。
荊陽羽甚至惱怒,惱怒自己斟酌了好久,卻還是一開口就說錯了話。
師妹和那個外門弟子在一起開心,他沒想管,荊陽羽修為已經入了脫凡境,他最是懂得什麼叫做道法自然。
人與人的相處也是,他越是乾預,越是會起到反效果,隻等那外門弟子自己暴露了本相,宴春就會離他遠去。
荊陽羽隻是想提醒她,不要隨手送出去太多貴重東西,這樣反而會讓對方反感,之前宴春交往的弟子就很多這樣。
可宴春從來不長記性……
“師妹。”荊陽羽簡直不知道怎麼解釋,他怕再說尹玉宸的貪圖,會將事情越抹越黑。
他隻好叫了宴春一聲,最後妥協道:“我並沒有乾涉你們來往的意思,彆說氣話。”
“我何時乾涉過你。”荊陽羽看著宴春,說:“我來給你查看靈府。”
“不必了。”宴春沒看荊陽羽,卻聽出了他語氣之中的妥協。
荊陽羽確實從沒乾涉過她和誰來往,這麼多年闖出了禍事,也都是他幫著自己收拾,隱瞞父母的。
他朗月清風,心中無私,這份純粹宴春從前多喜歡,現在就有多麼傷。
宴春生怕自己離荊陽羽再近一點,又要沒出息的依賴他,忍著鼻酸和心酸說:“我今天好得不得了……你去看莫秋露吧,你說的,她好我才能好,不是麼?”
宴春說完,轉身就跑。沒回自己屋子,而是轉身鑽入了雙尊的屋子裡,還“砰”地關上了門,拒絕和疏遠的態度十分刺人。
荊陽羽垂下頭,深深歎了口氣,麵上像是凝了層冰霜一般的冷。下垂的眼睫被頭頂房簷上長明燈映出的細密陰影,掃在冰雕般的臉上,帶著難解的無措。
他又站了一會兒,就悄無聲息離開了。他今天悄悄跟著宴春一整天了,門中大比堆積了一堆事情,他必須去處理。
荊陽羽什麼時候離開,宴春並不知道,她一個人蹲在雙尊的屋門口,沒進屋,就蹲在那裡窩窩囊囊地流眼淚。
荊陽羽橫貫她整個生命,僅次於生育她的父母,剝離如同削肉剔骨,才咬牙動手,宴春已經疼得不知所措了。
她哭了半宿,然後回自己的屋子撲在床上睡了,夢裡又夢見命魂鏡之中她見到的一幕,雪夜,她血染前襟,跌跌撞撞獨自下山。
宴春從夢中驚醒,是第二天早上。
她去了一趟滌靈池,喂了小陰和小陽,然後順便用滌靈池水,把自己的狼狽滌洗乾淨。
宴春又去山下看大比。
今天她依舊被傳送到了外門弟子的底層,又碰見了那個圓臉的善影師弟,和其他豬肝臉雲睿誠的狗腿子。
這些弟子對宴春尤其得畢恭畢敬,因為宴春現在在他們眼中不僅是個內門弟子,她還是個好哄的冤大頭。
“冤大頭”看著場上比試,正出神,身後善影就把一個食盒遞給宴春。
裡麵傳來淡淡牛乳香,宴春其實一進來就聞到了。這疊陣裡麵也疊著清潔陣,外門弟子邊看大比邊吃小零嘴的不多也不是沒有,她最開始進來以為是彆人吃了東西留下的味道。
食盒送到麵前,宴春愣了,下意識就著牛乳味道咽了下口水,問:“給我?”
“專門給你的。”善影笑得麵如發麵餅。
“師姐,這是昨夜玉宸師兄專門連夜給你做的。”善影說:“快吃,還熱著呢,就方才,他抽簽之前,才去飯堂後麵烤出來的。”
宴春眼睛張老大,看著食盒有些沒反應過來。
善影又說:“玉宸師兄說這一道點心是山下西鄰國十分著名的牛乳糕,配上鹹牛乳,焦香鹹鮮最是可口。”
善影把自己都說餓了,但他可不敢打這食盒的主意,昨晚上尹玉宸在飯堂後麵,邊揉麵,邊嚴肅地給他們分析今日對戰局勢的樣子,曆曆在目。
宴春接過食盒,朝著外麵對站台上看了一眼,還沒到尹玉宸。
她接過之後,在一眾外門弟子羨慕嫉妒等等複雜視線之中,打開了食盒。
咕咚。
看著就餓。
宴春捏起一塊塞進嘴裡,不大不小正好,都不用咬第二口,但是再想塞一個卻塞不進去了。
她一邊吃臉上笑意一邊擴大,抱著食盒坐在疊陣裡麵,吃吃喝喝好不暢快。對著善影說了一聲謝,也沒讓一讓,反正她舍不得,畢竟糕點數量不多。
宴春吃著喝著,昨晚上到今天白天那點難受的情緒,都被滿口的美味給壓下去了。
她眯起眼睛,正好也等到了尹玉宸上場。
他打扮和昨天的區彆,就是頭頂上走動間燒起了一把火,疊陣上方的弟子們見狀都討論了起來,上品凰翎簪他們自然是認識的。
這種堪稱法器的翎羽戴在頭上,今天就是和內門弟子對戰,也沒幾個能傷到尹玉宸。於是場中盯著他在靈風之中散發著獵獵火焰一般的腦袋,都露出了羨慕的神情。
宴春吃著牛乳糕,聽著身後有外門弟子討論著關於尹玉宸的翎羽簪,和他被內定的事情,好笑地眯起眼。
心中想,就內定了怎麼樣,這場中除了尹玉宸誰能戴得了這般豔麗的翎羽簪?
宴春視線跟著對站台,見尹玉宸和他的對手站定,正準備看著尹玉宸一招得勝,就見尹玉宸突然朝著她所在的疊陣看過來。
不光如此,他還對著宴春這邊笑了下,紅唇紅簪,穠麗容色,俱是烈日紅花般的灼眼。手中長劍在半空中挽了一個讓人眼花繚亂的劍花……
宴春:“咳咳咳……咳咳咳。”嗆著了。
宴春身後的雲睿誠同夥們,表情一陣難以言喻。
太騷了。
尹玉宸平時跟他們在一起,表情宛如死了娘,這般白齒紅唇的笑起來的時候絕對沒有。
還挽劍花……活像個要獻舞的舞姬,更似開了屏的孔雀。
宴春喝了牛乳壓住了咳意,滿口都是乳香,被逗得笑起來,見牙不見眼。
一般這種戰前臭嘚瑟的,都容易輸得很難看,宴春知道尹玉宸不會,果然對麵和他對戰的弟子一見他竟然敢發騷,立刻伺機衝了上來——
對方用的是笨重的大錘,加上體型非常強壯,這般氣勢洶洶地揮來,裹挾著千鈞之勢。
宴春心中一提,眼睛緊緊盯著,倒不是擔心尹玉宸接不住這種招式,是怕他那種命門大開的打法,要和這個大錘兄兩敗俱傷。
結果尹玉宸橫劍在胸前,被壓得彎腰向後,宴春眼睜睜看著他那腰水蛇一樣,彎到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而後觸底反彈。
撤劍翻轉,靈活無比地繞到了那來勢太猛,勢收不及,朝著前麵衝去的大錘兄身後。
長劍如同善解女子衣扣的浪蕩子一般,令人眼花繚亂的一頓挑刺,破了這大錘兄的護身符文,長劍直接橫在了那大錘兄的脖子上。
宴春心中一驚,場中觀戰的所有弟子,連帶著最上層如菩薩般俯視眾生的長老們,都跟著眼皮一跳。
尹玉宸打法狠毒,昨天一天便已經揚名。
司刑弟子已經朝著對戰台掠過來,所有人都以為尹玉宸要抹了這大錘哥的脖子的時候,他凶惡壓在對手命門上的長劍,卻生生收住了勢。
對戰從來都是去勢容易收勢難,去勢如山洪,收勢若細雨,這才是高境修者的修養和能力體現。
尹玉宸進境急功近利,現在就是個拿著劍的孩童,他和高境修者毫不沾邊,他能收勢,是拚著反噬。
尹玉宸其實就算抹了這個大錘哥的脖子,也並不算犯規,對戰有傷亡天經地義。
至於內門長老們收不收他,他也從來不曾在意,唯一讓他為了收手,不惜反噬的,隻因為宴春在看著。
她看著,他怎麼敢暴露本性。
於是司刑弟子打開對戰台的時候,就見尹玉宸喉結滾動,咽下喉間湧上來的血,正逼著大錘哥掏出玉牌認輸。
尹玉宸獲勝,又對著宴春的方向抿唇一笑。他現在不敢露齒,嘴裡都是血。
宴春心放回原位,她內心也驚訝尹玉宸沒下死手,畢竟他之前練習對戰宴春可都看著呢。
宴春因為他留手,心裡高興極了,抬手和尹玉宸揮了揮,鼻尖出了一層汗,和小痣一起排列在她小巧的鼻子上,足可見她剛才多麼緊張。
尹玉宸猜得對,宴春是無法接受他當眾殺人的,哪怕是在對戰,死傷天經地義的情況下。
尹玉宸下場,然後宴春伸手又去摸食盒,結果摸了個空。
牛乳糕沒了,鹹牛乳也沒了。
快樂,沒了。
宴春不打算看接下來的比賽了,她拎著空空的食盒出了疊陣,腳步歡快,她要去找她快樂的源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