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層又一層的夢境。
當伊蓮娜墜入那深淵一樣的湖泊中、當冰冷得令人窒息的湖水沒過她的口鼻時,她閉上了眼。
而下一秒,伊蓮娜就聽到了風的聲音在耳畔呼嘯。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正在從色彩斑斕的深海墜向無邊無際的黑暗城市。
這一刻,海天倒置。
如果說淺層夢境是貼近現實、有著基本可以自圓其說的邏輯和井然有序,那麼深層夢境是由無數幻象、無數連記憶主人自己都不記得的記憶碎片捏成的。
因此在這樣的深層夢境中,“混沌無序”是此地的唯一主題。
就像是伊蓮娜墜入的第一個夢境碎片。
在這一個碎片裡,伊蓮娜又一次來到了莫城古堡。但不同於現實或淺層夢境裡那座莊嚴而華麗的城堡,這裡的城堡黑暗濕冷,扭曲怪誕,難以言喻的惡臭從每一道牆縫和地磚內散發而出,令人懷疑這看似正常的石磚內裡究竟藏著些什麼東西。
伊蓮娜行走在這條黑暗的長廊上,分明理智和眼睛告訴她,這裡除了黑了點臭了點之外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但她的直覺與靈感卻向她發出一陣陣的尖嘯,就好像她此刻正漫步在一隻惡獸的喉管中,並且還在不斷走向它的胃部。
伊蓮娜謹慎地在原地停留片刻,沒有再繼續行動,而是等待這座古怪城堡可能會有的驅逐或攻擊。
果不其然,很快的,走廊深處傳來一陣黏膩的聲音,就像是血肉掉在地上的滾落彈動,又像是粘膜與石板摩擦時發出的生硬又令人作嘔的聲音。
伊蓮娜眉頭緊皺,心中暗暗警惕起來。
然而奇怪的是,那惡心的黏膩聲並沒有向伊蓮娜走來,而是像沒有看到伊蓮娜一樣,從走廊的另一頭穿過,匆匆向著某個方向遠去了。
伊蓮娜略作思考,立即決定跟上去看看。
她小心翼翼地跟上前去,與那發出黏膩聲的可怕怪物越靠越近。
而隨著距離的拉近,伊蓮娜震驚發現前方的怪物雖然咋看起來人模人樣,有著正常的人形與四肢,穿著正經的女仆服,但細看之下卻會發現對方的真麵目極其古怪可怕——
隻見這怪物的整個人都如同被剝皮的青蛙一般,不但血肉和各種組織肆無忌憚地暴露在空氣中、可以令人清晰看到每一根肌肉纖維與血管的顫抖,甚至是那兩隻疑似手的部位,都是由一塊塊醜陋的血肉和結締組織黏合而成!
怪物很快在長廊上聚集起來。
它們有著相似的醜陋、相似的可怕,穿著相似的仆人製服,佝僂著相似的背部,邁出相似的遲緩步伐。
它們行走在長長的黑暗走廊上,赤.裸無皮的血肉之足每邁出一步,地麵就會發出一聲令人反胃的啪嗒聲,而它們交談時的話音,也如同尖銳的石頭劃過玻璃一般,發出令人心浮氣躁的煩亂之音。
伊蓮娜強忍著頭痛和心煩,忍耐地聽著它們嘰嘰喳喳,尾隨著它們一層層向上,來到了最高層的五樓,看著它們聚集在某個房間之外,像是正不安地等待著什麼。
而很快的,結果出來了,隨著房間內裡一聲尖利的慘叫,怪物們歡呼起來,向房間內一擁而入。
伊蓮娜謹慎上前,遠遠打量房間,隻見那黑暗的怪物巢穴內,一個血淋淋的嬰兒雙眼緊閉,被怪物們捧了出來,在眾怪物麵前高高舉起,激動地說著什麼,其模樣就如同煽動者在演講台上舉起他的道德王座、野心家在戰場上舉起他的勝利火炬。
伊蓮娜忍不住為這古怪的一幕微微皺眉,又向前走了兩步。
於是下一秒,她看到不哭不笑的古怪嬰兒驀然睜開了眼,露出一雙冷漠的灰色眼瞳。
伊蓮娜一震,心中一凜,霎時間明白過來:
等等!難道說這裡的一切都是——
短暫的夢境碎片消失了。
但下一個碎片接踵而至。
伊蓮娜一個晃神,就發現自己從夢境的旁觀者變成了夢境的參與者,不但身處一間熟悉的、但卻又比記憶中更陰冷黑暗的書房,而且手裡還多了一本書。
伊蓮娜好奇翻開手上的書看了看,發現上頭都是些狗屁不通的瘋言瘋語,就好像寫這本書的人壓根就神誌不清,或者乾脆就喝了假酒。
她奇怪皺眉,剛琢磨著這樣的一幕就近代表什麼,而下一秒,她聽到書房的門哢噠一聲,被人從外頭打開,緊接著,一個穿著管家服飾的怪物蠕動著靠近,伸出它血肉外翻的醜陋的手,將一個漂亮乾淨的小男孩推進書房。
“小主人,這位就是你新來的家庭教師,巴茲爾先生,快,快去跟他打個招呼。”
管家模樣的怪物,此刻口中發出的竟是一個並不陌生的聲音——那是屬於管家卡爾斯的聲音!
但伊蓮娜對此並不驚訝,因為早在上一個夢中,她就有所猜測。
她若有所思,隔著半個書房,定定看著麵前的孩子,隻見對方微微歪頭,迎著她的打量,精致漂亮的臉上麵無表情,灰色的眼瞳卻帶著細微的奇怪與好奇。
在這一瞬間,伊蓮娜看著男孩人偶一樣精致又空洞的表情,竟有片刻幻視了人偶卡葉塔娜。
伊蓮娜心中生出了些許古怪情緒,而不等她想明白,她就聽到這個小小的人偶說道:“你不是巴茲爾先生。你跟他們都長得不一樣……你是誰?”
伊蓮娜心中一震。
門口,怪物管家也像是瞬間明白了什麼,當下發出駭人的咆哮。
伊蓮娜捏緊拳頭,凜然瞪視這個怪物管家,準備再一次用拳頭讓對方明白什麼叫做“合法自衛”。
但夢境再次戛然而止。
隻是一眨眼,伊蓮娜又來到一個新的夢境碎片中。
這一次,夢境的發生地依然在書房,而在書房內等待著她的也依然是那個灰色眼睛的小男孩。
但伊蓮娜卻敏銳發現,此刻的小男孩比剛剛稍稍長大了一點,甚至就連黑暗而死氣沉沉的書房,都明亮了許多。
伊蓮娜環視四周,細細打量。
沒等她理出一個頭緒,小男孩便也看到了她,眼睛一亮,手下用力,從高大得像是要將他淹沒的高椅上跳下,噔噔跑到伊蓮娜的麵前,扯住伊蓮娜的衣角。
“這次是什麼?”這個剛剛還如同一個小人偶一樣的漂亮孩子,這會兒像是活了過來,仰頭看她的灰色眼睛甚至像是會發光,“這次你給我帶了什麼?”
伊蓮娜:啊?我竟然帶了什麼嗎?
伊蓮娜茫然地在身上摸了摸,果然摸到了什麼東西。
她拿出來一看,赫然發現那竟然是一朵隨手疊成的紙玫瑰。
隻不過,不同於伊蓮娜曾見過的精致的黑色紙玫瑰,這朵從她自己身上摸出來的紙玫瑰,實在是粗製濫造極了,就連邊線都根本沒有捏緊,可見疊它的人要麼根本沒上心,要麼就是個純粹乾不了手藝活的腳藝人。
這一瞬間,對著這樣的一朵紙玫瑰,就連臉皮厚如城牆的伊蓮娜都忍不住生出些許羞愧來,手掌一攏就要把紙玫瑰揉散,裝作一切無事發生過。
可小男孩卻伸出手,陰影如臂指使,在伊蓮娜動手碾碎前接過了這一朵粗糙的紙玫瑰。
小男孩小心翼翼地將紙玫瑰捧在掌心,低頭看它。
分明那隻是一朵再尋常不過、再粗製濫造不過的東西,但他捧著它的手如同捧著一個嶄新的世界,注視著它的目光如同注視永遠不會到來的黎明。
“謝謝。”
許久,他抬頭看伊蓮娜,年幼而漂亮的臉上浮出近乎羞澀的微笑。
“這是我收到的第一個禮物,我會好好珍惜它的。”
伊蓮娜:“……”
伊蓮娜感到自己死去的良心開始攻擊自己。
她欲言又止,實在很想說“這種東西不用珍惜也沒關係”,但沒等她開口,夢境再次破碎。
她再次去往了下一個夢境碎片。
這一回,她不再是夢的旁觀者,也不再是什麼巴茲爾先生,反而潛伏在水下,好像變成了一尾小小的魚兒,正在熟悉的城堡下方的湖泊裡遊來遊去。
伊蓮娜甩著尾巴,為自己此刻的狀態驚訝新奇不已,而就在這時候,湖泊旁,一個高大的陰影驀然靠近,緊接著,一個聲音小心翼翼地響起。
“‘陌生人’小姐,你還在嗎?”
一捧花瓣丟在湖泊中,零落地砸中了伊蓮娜小魚的頭。那隨著水流沉浮的香氣刺鼻極了,惹得她在湖泊下噴嚏連連。
伊蓮娜震驚不已,沒想到竟有人會對她這條無辜小魚下此毒手!
她惡向膽邊生,頂著花從湖泊下浮起,就準備噴那個手賤的熊孩子一臉湖水,但當伊蓮娜從湖底浮起後,她才驚訝發現,這個會用花瓣砸無辜小魚的熊孩子,竟然有一雙熟悉的灰色眼睛。
少年看著伊蓮娜從湖底浮出,眨了眨眼,灰色的眼睛浮出頑皮笑意。
“陌生人小姐,今天還是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什麼都不知道的伊蓮娜默然無言,隻能吐出一串無語的泡泡。
少年歎了口氣:“那好吧,我明白了……反正陌生人小姐你總是這樣神出鬼沒又任性,我早就習慣了……對了,陌生人小姐你好像是從城堡外來的吧?你能告訴我城堡外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嗎?外麵的人也是像城堡裡的大家這樣醜嗎?唉,我可真不喜歡這裡,這裡給我的感覺太討厭了……陌生人小姐,你能理解嗎?
大家都說這座城堡很漂亮,有著悠久的曆史,代表著家族的輝煌和榮耀,可在我看來,它明明又黑又臭,真不知道有哪裡值得誇耀的,還有管家和赫西夫人、那些男仆與女仆們,大家都一副訓練有素彬彬有禮的樣子,可是他們明明就是一團團超醜的怪物嘛!還有……”
少年渾然不見日後的冷酷模樣,甚至還對著一條無辜的小魚喋喋不休,言語中充滿了對城堡外的世界的幻象,以及對這個醜陋的世界和醜陋的“肉團”的抱怨。
伊蓮娜不知為何,在這一刻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