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沒用到連劍都拿不住,丟人!
梁安駭笑,哪裡敢應這話,乾巴巴的道,“殿下力拔山兮......”
哪怕是他站在這個位置擲劍,也不敢肯定能劈開百米外的假山。
胡柳生心疼的皺眉,開始為主動湊到唐臻身邊後悔。
唐臻冷笑,假裝信了梁安的恭維。
猶豫半晌,終究還是敗給僥幸,親自帶著梁安和胡柳生去拔劍。
沒想到距離假山隻剩兩步,忽然有人從另一邊繞出來,沉著臉怒喝,“你們做什麼?!”
唐臻後退半步,全靠梁安支撐才沒倒下,眯眼打量突然出現的人。
“有點耳熟。”他低聲道。
梁安抬手捂臉,有氣無力的糾正太子的胡言亂語,“是麵熟,這是施承善。”
唐臻陷入沉默,清澈寂靜的眼睛無聲勝有聲。
施承善是誰?
胡柳生卻很高興,麵帶驚喜的問道,“施兄,你的腿好了?”
施承善敷衍的扯了下嘴角,無視唐臻看向梁安,質問道,“世子好心邀請你來參加他的生辰宴,你就是如此回報?”
梁安看著施承善手指的方向,默默舉起腰間的佩劍。
他、真的、隻是、路過。
施承善臉上浮現詫異,目光在三人腰間依次略過,最後落在胡柳生的臉上,張嘴卻是,“梁安搶你的劍?”
胡柳生心下感動,語無倫次的道,“不、他沒有欺負我,你不用擔心,是......”
“我為什麼要的擔心?”施承善詫異的反問,不耐煩的道,“快點將你們惹出來的亂子收拾好。”
梁安扯了扯當場心碎的胡柳生,示意對方看好唐臻,認命的去拔劍。
唐臻卻不領情,忽然狠狠的推開胡柳生跑到梁安身側,臉幾乎要貼在假山上,仔細研究長劍是如何做到入石三分。
“殿下?!”施承善臉色大變,氣急敗壞上前半步,想要拉開唐臻卻被胡柳生砸了個正著,反而倒退兩步。
梁安更是不敢有任何動作,生怕嚇到唐臻,使其撞在劍鋒上。
唐臻的手指小心翼翼的搭在劍鋒與假山相連的地方,眼底的色彩逐漸深沉,順從的由著梁安的力道後退兩步,離開最危險的地方。
假山表麵本就有腐蝕的痕跡,長劍飛來時不偏不倚的撞上去,才會深深的嵌入其中,唐臻並沒有因為醉酒從病秧子變回超人。
好在也不是全無收獲。
假山裡有呼吸聲。
施承善不希望他們看見這個人。
會是誰?
唐臻乖巧的站在梁安身後,仗著酒意還沒徹底過去,直勾勾的盯著施承善打量,果然引起施承善的不耐煩。
“殿下看什麼?”施承善抽空理會了下唐臻,目光立刻回到梁安身上,隻差將‘警惕’刻在腦門展示。
唐臻笑了笑,忽然道,“你看見世兄了嗎?我找了好久也沒見到他。”
施承善撇了下嘴,神色間隻有厭惡和防備,全無懼怕,完全忽略唐臻的問題。反而是胡柳生低聲提醒道,“世子還在前院的宴席裡,我帶您回去找他?”
“嘿!”梁安找到合適的角度,氣沉丹田,利落的拔出長劍,額間已經布滿亮晶晶的汗水,可見假山有多結實。
唐臻遺憾的收回目光。
假山不僅結實,還很厚重,僅憑長劍製造的縫隙,完全看不見裡麵的風景,還是得從施承善身上想辦法。
梁安不耐煩看施承善的冷臉,對唐臻道,“聽聞總督府有從異國運來的稀奇花卉,我帶殿下去賞花?”
唐臻搖頭,借著隱隱發沉的腦袋耍酒瘋,“不,哪都不去!我要在這裡等、等將軍!”
他終究還是高估了這具身體,與剛才明明想耍個劍花,長劍卻脫手而出深深嵌入假山一樣。唐臻雖然心思清明,做出的事和出口的話卻總是出現意外。
諸如此時......他心裡想說岑威,以此試探假山裡的人會不會因為懼怕露出馬腳,出口卻成了將軍。
在京都,將軍的稱呼隻能代表驃騎大將軍李曉朝。
滿臉不耐的施承善卻再次臉色大變,看向唐臻的目光凶狠得仿佛要吃人,難聽的話脫口而出,“你胡鬨什麼?醉酒還在外麵胡鬨,是不是又想生病害得我們被埋怨!”
多虧他的惡人形象深入人心,才沒讓梁安和胡柳生察覺到異樣。
梁安從前處處給施承善麵子是因為施承善後麵站著三省總督,如今施承善背後的人雖然沒有改變,梁安卻認識了距離三省總督更近的施乘風。
連施乘風都願意哄著太子殿下。
施承善憑什麼?
梁安上前半步,擋住施承善,低聲警告,“今日是世子的好日子,施兄莫要做擾壞世子興致的事。”
施承善被狠戳說不得的逆鱗,立刻勃然大怒卻硬生生的忍了下去,悶聲道,“我也是關心殿下,這裡草木旺盛,蚊蟲也多,殿下皮膚嬌嫩恐怕遭不住。”
唐臻躲到身形高大的胡柳生身後,悄悄觀察施承善眉宇間精彩絕倫的變化。他越是隱忍,唐臻就越好奇他的秘密。
聽不得‘將軍’嗎?
換成和‘將軍’有關的事呢?
唐臻用力咬住舌尖,默數到二十,忍著麻木開口,當真有幾分醉得人事不知的味道,“程大姑娘是誰?我為什麼和她長得像!”
梁安和胡柳生麵麵相覷,皆頭疼的厲害,施承善卻下意識的看向假山,眼中有類似畏懼的情緒閃爍。
唐臻半合著眼皮,不依不饒的發問,“為什麼不回答,孤和她有幾分相像?!”
“殿下。”梁安艱難的開口,“臣比程大姑娘小整輪有餘,從未見過程大姑娘的麵容,不知該如何回答。”
唐臻搖搖晃晃的上前半步,略過已經開口過的梁安,緊緊抓住胡柳生的雙臂,質問道,“她是誰?”
“安定侯的獨女......”
胡柳生的話還沒說完,已經被施承善沉聲打斷,“罪臣之女罷了,快帶殿下去醒酒。若是讓......聽見殿下的胡言亂語,勾起傷心事,對殿下也沒有好處。”
唐臻掙紮了幾下,深知過猶不及,勉強克製住想要繼續試探的衝動,順從的爬上胡柳生的背。
安定侯。
他記得這個人。
太子迷失在可以親政的快樂中,興衝衝的與伴讀討論該如何批閱奏折,然後被陳玉狠狠的潑冷水那次,陳玉曾問他知不知道安定侯。
因為陳玉的模樣過於可憐,唐臻沒忍心說謊。
他不知道安定侯。
現在知道了。
程大姑娘的父親,驃騎大將軍李曉朝有緣無分的嶽父。
唐臻回頭看向假山,已經是個黑點的施承善固執的站在原地,遙遙望著他們離開的方向。
以施承善的衝動和傲慢,居然能做到這種程度,假山內藏著的人恐怕比他想象中的還要重要,所以更不能衝動。
不怕被施乘風發現,但是怕被驃騎大將軍發現,稱呼驃騎大將軍心心念念的早逝未婚妻為罪臣之女。
唐臻立刻想到合適的人選,驃騎大將軍夫人的娘家。
可惜驃騎大將軍單身三十餘年,無妻無子,連個有名分的妾室也沒有,心中隻有程大姑娘,僅與程大姑娘有幾分相像的太子都能得到愛屋及烏的關懷。
這是京都人儘皆知的秘密。
難道假山中的人是驃騎大將軍的下屬,東南三省的手已經伸入京都?
梁安和胡柳生雖然表麵對施承善難聽的提醒不以為意,動作間卻難得默契拉滿,直接詢問仆人,帶唐臻去客房休息。
唐臻用熱帕子擦過臉,對胡柳生道,“你去告訴岑威,立刻將我的金麒麟送來,我要抱著麒麟睡!”
胡柳生推脫幾句,換來唐臻的怒目而視,又有梁安在旁催促,隻能不情不願的應聲。
“快些去!孤現在就要睡覺!”唐臻拍著床榻催促,非常不滿胡柳生的消極怠工。
梁安在旁邊看著反而覺得有趣,笑道,“殿下的酒量這麼如此差?回頭我給您送些海鮮酒,既能養身也能擴擴酒量。”
唐臻哼笑了聲,不知道是答應了梁安的話,還是不滿對方的嘲諷。
他順著梁安的引導躺下,突然抓住對方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腕,問道,“安定侯是誰?”
說出句話時,唐臻仍顯稚嫩的臉上滿是茫然,仿佛已經忘記自己是從哪裡聽見‘安定侯’三個字,又是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
梁安愣住,立刻滿臉痛苦的捂住耳朵。
他後悔了,不僅不應該嘲笑胡柳生,更應該助人為樂,替胡柳生去找岑威要根本不知道是否真實存在的金麒麟。
唐臻的上半身探出床帳,不依不饒的追問,“你說什麼,大點聲,我沒聽清。”
“我說我不知道,要不您去問陳玉?”梁安滿臉無辜的看向唐臻,莫名散發著可憐兮兮的氣質。
唐臻堅定的搖頭,“不行!你偷偷告訴我,我不會與彆人說。”
就是因為不能問陳玉,所以才選擇問梁安。
梁安歎了口氣,試著與唐臻商量,“你先躺下,我告訴你安定侯是誰,然後你立刻閉上眼睛睡覺。”
下次再看見太子殿下飲酒,他立刻有多遠跑多遠。
唐臻點頭,老實的躺下,認真的掖好被角,目光澄淨的望著梁安,模樣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梁安再次心軟。
當初陳玉和太子說了那麼多大事也沒倒黴,他隻是說說安定侯而已......隻要殿下不說,誰能知道殿下是從他口中得知往事?
安定侯與陳國公相同,皆是從開國時期傳下來的爵位。
陳國公世代戍邊疆,安定侯世代掌京防。
哪怕是殺人如麻的烈宗,也從未想過動陳國公和安定侯,成宗親自冊立的第一位安定侯,更是從小與他共同長大的伴讀。
彼時京防的劃分更加細致,護衛皇宮的羽林衛,負責管理京都治安的五城兵馬司,拱衛京都的京郊大營。
當初昌泰帝登基,便是靠安定侯的保護躲過無數明槍暗箭,才能熬到各地達成默契,承認昌泰帝的皇位。
然而昌泰五年,發生了件令所有人猝不及防的大事。
年宴,各地官員回京都述職。
那年回來的人格外多,陳國公、三省總督、湖廣布政史......皆在其中。昌泰帝不勝酒力,攜安定侯出門透風卻遭到安定侯的刺殺。
昌泰帝重傷,安定侯被當場擒獲,陝西昭勇將軍怒斬其頭。
梁安無意識的隔著錦被輕輕拍打唐臻的手臂,語氣儘量平淡,“陛下不堪打擊,纏綿病榻數月,險些因此......去尋先帝。神誌清醒之後依舊不肯相信安定侯有反心,咬定不許任何人在他麵前以罪臣稱呼安定侯,也不許處置安定侯的家眷。可惜程大姑娘性子烈,沒等到陛下清醒,在安定侯頭七時在獄中撞柱。”
“程大姑娘是獨女?”唐臻閉上眼睛,試著想象昌泰帝的絕望。
如今是昌泰二十四年,太子十六歲。
昌泰五年,安定侯刺殺昌泰帝。
昌泰六年,太子出生。
短短兩年的時間,昌泰帝經曆多少痛楚和妥協?
昌泰五年之前,京都還有年宴,各地官員還會回京都述職,給昌泰帝請安。
昌泰二十四年,昌泰帝已經閉宮多年不出,甚至連親子也不願見。
梁安點頭,“安定侯的長子在廣西剿匪時為救當地村童中了毒箭,隻剩下個女兒。為了侯爵延續,他認了個義子,名為程鋒。可惜義子更擅長學問,對兵馬之事甚至不如安定侯府的家奴。安定侯出事之後,程鋒也被收押,後來再也沒有音信,想來已經死在獄中。”
“安定侯去世,京都守衛四分五裂。安定侯昔日的心腹程守忠統領羽林衛,隻肯認昌泰帝。直到程大姑娘的未婚夫陸續收攏其餘兵馬,在昌泰十二年得到驃騎大將軍的名分,京都才重新恢複安定。”
“可惜......”梁安眉宇間閃過糾結,終於下定決心,俯身在唐臻耳邊低聲又快速的道,“相傳程守忠和驃騎大將軍相互看不順眼,皆覺得當年之事,對方並非全然無辜。這些年隻是井水不犯河水,私下全無來往。”
“大將軍當年多大?”唐臻如同說夢話似的輕喃,“他為什麼能成為程大姑娘的未婚夫。”
梁安搖頭,並不覺得這兩個問題會增加驃騎大將軍的嫌疑。
昌泰五年,驃騎大將軍李曉朝才十七歲,還是個沒有任何根基的少年,怎麼可能在各地官員的眼皮底下陷害安定侯,不留任何破綻?
況且李曉朝原本是流民,因為長得好看,手腳伶俐被安定侯府從人牙子手中買回去,作為程鋒的貼身小廝培養。
能被程大姑娘看中,得到安定侯的承認,對於那時的李曉朝來說,已經是天上掉餡餅,剛好砸到嘴裡的幸運。
程鋒雖然是義子卻不是世子,程大姑娘才是安定侯的血脈,李曉朝又在習武論兵方麵格外有天賦,完全碾壓程鋒。
假以時日,安定侯世子哪怕不是李曉朝,也會是李曉朝的兒子。
李曉朝完全沒有誣陷安定侯的理由。
反而是程守忠不太好說,如果不是他有意與李曉朝爭奪,李曉朝不至於花費整整七年才得到安定侯舊部的認可。
時至今日,兩人都沒做出過任何引人懷疑的事。
梁安覺得,世事無常,造化弄人的事也不少見。莫名消失,生死難覓的程鋒比這兩個人嫌疑加起來還大。
唐臻心中有太多的疑問,無法輕易問出口。
陳玉不能完全信任,梁安也一樣。
他開口對他們說任何話之前,都會提前做好這番話會傳入任何人耳中的打算。寧願慢些,也不能冒險。唐臻沒有試錯的餘地,更不能忍受因為自己的疏忽,連累到福寧宮內的昌泰帝和仙妃。
醉酒對這具虛弱的身體影響漸重,唐臻沒做過多的掙紮,任由紛亂的思緒逐漸安寧。
梁安見唐臻信守承諾,聽完安定侯的往事,老老實實的閉上眼睛,不久之後呼吸就變得均勻起來,目光逐漸變得複雜。
太子究竟是在耍酒瘋,還是故意......
罷了,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何必探究?
如果太子沒選擇他,去問陳玉或岑威,這兩個人也不會故意瞞著太子這些人儘皆知的往事。
不知過去多久,唐臻被人小聲叫醒,映入眼簾的依舊是梁安的臉,表情卻很怪異。
“大將軍聽聞進京時衝撞了殿下,大發雷霆,親自抽開路的輕騎每人二十鞭,正赤膀跪在門外負荊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