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目光定定的凝視狹長幽深的通道口,心中滿是不安,強作鎮定的朝唐臻招手,“殿下坐在這望風,如果有人來,你就說......”
“你就說孤心情不好,不想被打擾。”唐臻一隻手舉著蠟燭,另一隻手朝陳玉揮了揮,頭也不回的踏入黑暗。
陳玉下意識的伸出手,“殿下!”
門外的京營士兵聽見動靜,立刻隔門詢問,“殿下有何吩咐?”
正是這聲詢問提醒了陳玉,及時阻止他離開原位去追唐臻的念頭。
殿下說過,隻有站在這個位置,映在窗上的身影才是兩人。
幾十年不見天日的地下通道,氣味可想而知。唐臻頗為嫌棄的用廣袖擋住口鼻。心道走完這趟,少不得又要小病一場,正好能對上他今日吹風受寒,提前離開沈貴妃宮中的理由。
雖然這條通道已經因為長久的棄用破敗,但是左右打量,依舊能找到當年建造這條通道的人,格外用心的細節。
換氣口在側邊而非頭上,四麵牆壁都用巨石固定空間。即使這麼多年過去,不複當初堅固,起碼......隻是有些可愛的小東西不請自來,還沒看到會給唐臻帶來麻煩的大家夥。
他麵色如常的經過盤在角落的長蛇,蛇尾左搖右晃,隻追出半寸就鳴金收鼓。
唐臻有正事,無意耽擱時間。
長蛇剛飽腹,肚子還能看出老鼠的形狀。
一時之間,兩者竟也能相安無事,隻是無法預料,唐臻原路返回的時候又是怎樣的境況。
人長期在封閉且無變化的環境中,通常會有焦慮的情緒,對時間、環境、甚至自己生出懷疑。
忽然聽見仿佛響在耳邊的水滴聲,唐臻腳步稍頓,停在原地打量周圍。
滴答、滴答、滴答、滴滴滴滴滴......
唐臻冷笑,神色如常的繼續前進。
什麼水滴聲,這是金屬炸彈的聲音。
這是聖朝,煙花、爆竹尚且是奢侈品,炸藥尚且隻能聽個響,哪來的金屬炸彈?
又是錯覺。
心中默數五百個數,唐臻再次停下腳步,他又聽見新的不屬於通道中的小東西們的聲音。
不同於耳邊時快時慢、人人心煩的讀秒,新出現的聲音時快時慢,輕重交替似乎沒有規律,是......有人!
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深沉的雙眼中忽然閃過亮光,唐臻繼續向前,腳步更快卻沒發出任何聲音,明明沒有格外留意左手的蠟燭,燭焰卻紋絲不動,猶如靜止。
果然,越是靠近前方,毫無規律的聲音就越清晰。
與此同時,唐臻耳邊的報時聲也銷聲匿跡。
一百九十七、一百九十八、一百九十九、再次從一數到二百,唐臻終於看到通道的儘頭。
渾然天成的巨石旁,有兩個並排而立的猙獰獸首,分彆是虎獸和狼獸。
唐臻背靠巨石,默默平息精神高度集中的疲憊。
莫名其妙的聲音就是從巨石的後麵響起,不出意外,那裡就是右中殿的兩座寢殿之一。
岑威還是胡柳生?
唐臻眼底閃過促狹,手掌搭上狼獸,瞬間青筋暴起,一氣嗬成的將狼獸旋轉半圈。
令人牙酸的聲音先是傳到遠處,又變成回音,巨石後方的聲音卻戛然而止。
詭異的寂靜中,唐臻嘴角的笑意越來越燦爛,眼底的惡意幾乎化為實質。
“誰?”
充滿警惕聲音因為底氣不足,難免顯得心虛。
唐臻聽著從巨石後方傳來的聲音,眉宇間浮現淡淡的失望。
相比胡柳生的醜態,他更想看岑威會如此應對。
可惜......
“是我,時間不多,彆說廢話。”
唐臻嘴唇開合,發出的聲音卻粗獷、急切,令人想破腦子也不會將其與太子殿下的聲音做比較。
李曉朝對左中殿的掌控尚且比常人預想的更緊密,連太子親臨都會被詢問,是否有驃騎大將軍的手書。更何況是軟禁岑威和胡柳生的右中殿?
唐臻隻是想滿足好奇心,沒打算就此與李曉朝撕破臉。無論巨石背後的人是誰,他從頭到尾都沒打算露麵。
巨石旁的虎獸和狼獸各有作用。
前者可以令巨石移開,後者則隻會移開肉眼無法見到的機關,令巨石內外的人如同共處一室,沒有任何阻礙的聽見對方的聲音。
唐臻敢賭,無論岑威和胡柳生被軟禁在這裡之後的經曆是否愉快,他們都不會信任李曉朝。
房間內忽然出現明顯不屬於李曉朝的痕跡,他們會驚疑、試探,同時也會下意識的隱瞞。
巨石後方的呼吸聲逐漸變得明顯,胡柳生已經發現突然出現的聲音來自哪裡。然後是敲敲打打的聲音,顯然他並不甘心受製於人,正想方設法的找出故弄玄虛的人,拿回主動權。
唐臻勾起嘴角,有意的控製呼吸,沒過多久,另一邊就再次響起胡柳生的聲音,“你究竟是誰?”
“哼,胡郎君踩的船是不是太多了。”
但凡是貴州傳到京都的話本,總是喜歡稱呼年輕的男子為郎君。
巨石兩邊再次陷入良久的寂靜,胡柳生越不肯開口,唐臻就越有底氣。
正常人遇到這種未知的鬼上門,如果真能滿身正氣,隻會義正言辭的斥責或將錯就錯,順勢套話。
猶豫,是心中有鬼的體現。
唐臻靠上巨石的時候,就做好巨石另一邊的人會忽然喊‘有刺客’,導致京營士兵突然衝進來的準備。
左中殿和右中殿之間的通道並非沒有其他路口,隻是安定侯考慮之後,在封存左、右中殿的時候故意將通道中的機關全部關閉,算是為知曉的內情的人留條後路。
免得左、右中殿封存期間,彆有用心的人發現這條通道,反而令羽林衛吃虧。
以巨石的厚重,完全可以阻撓京營士兵不短時間。
然後他會趁機將線索指向右中殿外的小巷,順便將右中殿的密道送給李曉朝,為水深火熱的破秋日之爭再添桶油。
其實唐臻還挺期待這樣的後續,因為他很好奇,當李曉朝從高高在上的審判者,陡然變成背負罪人同黨嫌疑的普通人,眾生平等的京都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可惜胡柳生沒有給他這樣的機會。
良久之後,胡柳生終於再次開口。
“暗號”
唐臻陷入沉默。
左右中殿已經落入李曉朝手中,正好有合適的機會,他就來廢物利用,試試看,能不能趁人之危,收割岑威的承諾。
胡柳生從頭到尾都隻是個搭頭而已,對於唐臻來說,還是個礙事的贈品。
沒想到......竟然真的能炸出線索。
暗號?
什麼人需要暗號?
況且唐臻自認態度不算好,話語間不乏威脅,幾乎能稱得上惡劣,胡柳生竟然直接忍氣吞聲。
從前怎麼沒發現,胡柳生有以大局為重的覺悟?
嘖,看看這地位,恐怕還不如做施承善的狗腿子。
心態失衡的人如果不能立刻找回理智,通常會在錯誤的道路上狂奔,胡柳生也不例外。
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因為在施承善的棺前,故意挑釁施乘德,導致的一係列後果。
一步錯,步步錯。
因為被施乘德關押,他不得不離開燕翎。
第一次在左中殿細數破秋日的疑點和證據,他完全沒有開口的機會。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李曉朝拿出岑威的玉佩,矛頭也陡然指向岑威。
胡柳生黯然失色的成為岑威的陪襯,無論是燕翎還是施乘德都像是徹底忘了他似的,隔壁岑戎整日給岑威送飯,燕翎卻......如同已經放棄他。
這些日子被軟禁在右中殿,胡柳生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閉上眼睛就是大人懲罰辦事不力的人,不留情麵的手段。
他雖然運氣好,輕而易舉的獲得非凡的地位,但是已經接連辦錯幾件大事,以大人眼中容不得半點沙子的性子,肯定不會原諒他!
胡柳生艱難的扛過巨大的恐懼和壓力,終於想到能夠將功折罪的辦法。用他的命拉李曉朝下水,誰都彆想好過!
刻下‘絕筆’的過程中,胡柳生總是心驚膽戰,既怕大人等不到他的將功折罪,已經決定如何處置他。又擔心‘絕筆’準備好卻沒有機會讓人看見。
隻過去短短幾日,胡柳生就魂不附體,疑神疑鬼。
忽然在房中聽見不屬於他的聲音,胡柳生立刻聯想到大人。
他算是頗得大人重用的人,偶爾有幸能參與大人的布局。即使隻能窺得其中的一星半點,也足以令他為大人在各處的底蘊震驚。
即使忽然有在京營位高權重,深得李曉朝信任的將軍來執行大人的命令,胡柳生也半點都不會覺得奇怪。
因此胡柳生聽見陌生聲音之後的謹慎,隻是源於即將塵埃落定,眼睜睜的看著頭頂的大刀落下的茫然,完全依靠本能的行為。
唐臻心中閃過無數個念頭,非但沒有因為說不出暗號心虛,態度反而更加囂張,嗤笑道,“我來看你死沒死,還需要暗號?”
胡柳生麻木的雙眼中浮現詭異的光芒,下意識的反問,“大人讓我死?”
唐臻挑起眉梢,提起死居然如此興奮。
難道胡柳生心中,對自己未來的預期是生不如死?
“彆揣測大人的心思。”唐臻冷聲嗬斥,又道,“不久前,沈貴妃與端妃在沈貴妃宮中薨逝,太子曾想令兩人即刻風光大葬,替昌泰帝允諾皇貴妃的追封,沈風君卻堅持沈貴妃並非自殺。如今所有人都在那邊,想來......顧不上你。”
胡柳生怔住,下意識的伸出手撫摸床板上的‘絕筆’,眼中明暗交錯。
如果他現在就自殺,會因為沈貴妃和端妃的薨逝,順便引來更多的人關注,還是因此消無聲息,連‘絕筆’也被李曉朝毀去。
久久沒等到回應的唐臻,忽然對胡柳生的精神狀態生出懷疑。
雖然隔著巨石,看不見胡柳生的神態和表情,但是僅憑對方看似周密,實際已經一塌糊塗的警惕和語氣中莫名的消沉。唐臻已經可以斷定,胡柳生的心態出現嚴重的問題。
因為大人?
既然死亡是解脫,那麼......
“打緊精神,彆再令大人失望。”唐臻繼續向胡柳生施壓,然後話鋒陡轉,刻意壓低聲音,“大人向來賞罰分明,難道你沒有想要實現的夙願?”
胡柳生呆滯的眨眼。
夙願?
他能有什麼夙願?
視線不知不覺間變得模糊,透明的水滴從無到有,傾瀉而出,立刻潤濕木板上的痕跡。
胡柳生喃喃道,“剛來京都的時候我想帶他們走出紅蓮鎮,過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已經做下那麼多的錯事,他們、他們可能連屍骨都化作飛灰,我還有什麼夙願!”
唐臻默默記下關鍵詞。
他們,離開紅蓮鎮、正常人生活。
陳玉隻是陳雪的養子,陳雪原名程鋒,如今對外的身份是當地望族的嫡枝。
胡柳生......真的是貴州巡撫的兒子?
貴州巡撫有三位夫人,不分大小,隻是以大夫人為原配,二夫人和三夫人在貴州也是巡撫大人的妻子。
胡柳生是二夫人的長子卻不是貴州巡撫的長子。
唐臻仔細回想,發現胡柳生的經曆中總是能找到陳玉和梁安的影子。
比如陳玉擅數數,因提出廣西望族與百姓都願意接受的稅改方式,年紀輕輕就才名遠播,政績裴然。
梁安更不用說,要不是北邊有龍虎少將軍橫空出世,梁家軍猛虎必定是最受矚目的年輕將領。
胡柳生的也曾有在貴州協助貴州巡撫辦案,親自帶兵剿匪的經曆,但是隻在貴州境內。起碼在胡柳生成為太子伴讀,前往京都之前,貴州之外的地方,很少有人聽聞過胡柳生的存在。
哪怕是已經將自己作死的施承善,身上也有被受三省總督寵愛的庶長孫的光環。
相比之下,胡柳生似乎有些普通。
唐臻心中想著胡柳生的底細,嘴上也沒耽誤繼續引導對方開口。
“夙願不會永遠不變。”
“還有人活著,是不是!是誰?快告訴我,是誰!”
巨石的另一邊響起指甲用力的在木板上劃過的聲音。
唐臻勾起嘴角,冷漠的垂下眼皮,“自己騙自己,有意思嗎?”
他見過真正痛失所愛的人是什麼反應,無不因愛生恨,即使沒有恨永遠失去的人,也會恨促成失去的罪魁禍首,甚至憎恨自己無能為力。
但是胡柳生的語氣中隻有恐懼,深入骨髓的恐懼,是在怕步‘他們’的後塵。
“你不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胡柳生仿佛被唐臻戳中痛點,立刻陷入癲狂,瘋狂的拍打床板。
不僅守在院中的京營護衛立刻開口,高聲道,“胡大人有何吩咐?”
正躺在隻與胡柳生一牆相隔的床上,閉目養神的岑威也悄無聲息的掀開眼皮。
“滾!不許進來,我要殺了你們!”
胡柳生抓起枕頭,狠狠砸向已經被推開大半的房門,然後拿起放在床邊的長劍翻身下床,披頭散發的衝向京營護衛。
京營護衛雖然會因為李曉朝的態度,輕視胡柳生,但僅限於私下說些不痛不癢的揣測,在岑戎看望岑威的時候與同僚意有所指的對胡柳生的住處怪笑。
他們還不至於天真的以為,胡柳生是任由他們逗弄的羔羊。
至少胡柳生殺他們,最多賠錢了事,他們若是令胡柳生受傷......恐怕前途未卜。
京營護衛來得快,跑的更快,眨眼的功夫就一哄而散,徒留滿屋的淩亂和麵目赤紅的胡柳生。
唐臻放緩呼吸,認真的聽著巨石另一邊的動靜,忽然覺得手背刺痛。
低頭看去,在黑暗的環境中白的幾乎發光的手背上多了條細長的紅痕,是蠟油留下的痕跡。
左中殿的書房中蠟燭極少,唐臻已經選擇最長的那根,再耽擱下去,他回那邊恐怕要貪黑。
雖然不懼怕盤踞在通道中,顯然已經將這裡當成家的小東西。但是唐臻討厭黑暗。非常討厭。
可是......機不可失。
胡柳生顯然正心慌意亂的厲害,才會被誤打誤撞的唐臻輕而易舉的撬開嘴。
且不說今日過後,唐臻是否還能找到恰到好處的機會,再次藏在巨石的後麵試探胡柳生。
度過情緒最激動的階段,胡柳生仔細沉思今日的事,未必不會發現異樣。他會輕信唐臻的前提是他口中的‘大人’,有能力派人突破李曉朝的封鎖,與胡柳生建立聯係。
說不定唐臻前腳剛走,‘大人’真正派來的人就會找到胡柳生。
那麼唐臻下一次的試探,無疑是自投羅網。
所以隻有這次套出的消息才能相信,下次......嗬。
唐臻麵無表情的蹲下,尋找散落在地上的蠟油,重新投入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