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剛開始還以為天隻是沒亮,卻原來是還沒放晴。
木小喬和霓裳夫人萍蹤飄渺地唱了一出白骨傳後飄然離去,卻給京城禁衛出了好大一個難題。雖得了謝允一句“將錯就錯未嘗不可”的保證,趙淵仍是如履薄冰地叫人戒嚴了。
謝允身著繁複的禮服,感覺脖子上的裂口快給冠冕壓得裂開了,幸好他此時血流速極緩,一會就給凍住了,他陪在一邊,冷眼旁觀趙淵祭告先祖。
儀式又臭又長,聽得他昏昏欲睡,便忍不住想,先帝若真有在天之靈,隻怕已經給念叨煩了。
金陵的冬天潮濕而陰冷,雖沒有舊都那樣冷冽的西風,卻也絕不好受,不多時,又飄起了細鹽一般的小雪來,各懷心思的文武百官凍得瑟瑟發抖,在一邊陪著,趙明琛領著一幫大大小小的皇子列隊整齊,目光不小心和謝允碰在一起,立刻便又移開。
謝允懶得揣測他在想什麼,他同旁人不同,雪渣沾在身上,並不融化,很快便落了薄薄的一層,他已經感覺不到冷熱了,覺得心臟越跳越慢,心裡漫無邊際地走著神,掐算著自己的時間,尋思道:“恐怕我這輩子是回不去舊都了。”
這時,趙淵拉住他。
謝允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已經到了這個環節,他覺得腿有些發麻,好不容易穩住了往前走了幾步,順勢跪下。
趙淵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朗聲開腔道:“朕父兄當年為奸人所害,親人離散,朕年幼無知,臨危受命……”
謝允麵無表情地聽著,看著黑壓壓的禁衛,心道:“這種場合,阿翡恐怕是來不了了,也好,省得讓她看見我這傻樣。”
“為政二十餘載,夙興夜寐,惶惶不可終日……”
一股難以言喻的感覺從謝允胸口升起,先是有點麻、有點癢,好一會,他才反應過來,那是某種尖銳的刺痛感,華服之下,緩緩蔓延全身,謝允眼前忽然有點模糊。
“朕以薄德,不敢貪權戀位,欲以托丕圖於先皇兄之賢侄,遵天序、恭景命……”
謝允緩緩將氣海中最後一絲仿佛尚帶餘溫的真氣放出來,聊勝於無地遊走於快要枯死的經脈中,心裡苦中作樂地想道:“要是我死在這裡,陛下可就好看了,幸虧一早出門就把‘熹微’給阿翡送去了。”
“欽此——”
謝允微微一抬眼,落下的雪渣從他睫毛的間隙中落了下來,掃過鼻梁,又撲簌簌地落入他同樣冰冷的衣襟中。
“臣……”謝允重重輕了一下自己的嗓子,“臣不敢奉詔。”
一聲落下,謝允也不知是自己耳鳴聽不清,還是身邊這幫大傻子真沒料到這個答案,都愣了,總之四下是靜謐一片,落針可聞,一陣陰冷的風從高高的天地祭台上卷下來,謝允同他一下比一下沉的心一樣平靜,不慌不忙地說道:“臣有負先祖叔父所望,文不成武不就,才不足半鬥,德行不端,六藝不通,體格不健,恐……”
趙淵陡然喝道:“明允!”
“恐無福澤深厚之相。”謝允充耳不聞,緩緩補全自己的話,繼而抬頭,“臣……”
就在這時,突然有人冷冷地哼了一聲,截口打斷謝允。
那聲音好似離得極遠,又好似就在耳邊,極沙啞,喉嚨中好似生了兩片生鏽的老鐵。
趙淵心口重重地一跳,猛地抬頭望去,隻見遙遠的禦輦所在之處,有個鬼影似的人“飄”在禦輦高高的華蓋之上,那人隻有腳尖一點輕輕地支在一丈八的華蓋上,周身裹在黑衣之中,黑袍寬大,隨風獵獵而動。
所有禁衛身上的弦一齊繃緊了,沒有人知道此人是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上去的!黑衣的統領壓低聲音道:“拿下。”
進退無聲的禁衛令行禁止,“拿下”二字話音未曾落地,所有弓/箭手便轉身就位,四支小隊同一時間包抄上前,第一支羽箭擦破了昏沉的夜空,“咻”的一聲——那“鬼影”倏地動了!
他黑雲似的從那高高的華蓋上悠然而下,長袖揮出,好似推出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將潮水一樣的箭頭與禁衛擋了出去,口中朗聲尖嘯,不少平時身體不怎麼樣的文官當時便被那聲音刺得頭暈眼花,一時站立不穩。
一個侍衛兩步上前,一把扶住趙淵:“皇上,請先移駕!”
那鬼影卻出了聲,用那種沙啞而陰森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你們以為南渡歸來的真是你們的皇帝嗎?哈哈哈,可笑,死後為何不去問問山川劍,因何被滅口?“
趙淵整個人一震,好似逆鱗被人強行拔去,整個人臉上頓時青白一片。
一隻冰冷的手輕輕地抓住了他的手肘,有什麼東西從眼前閃過,他猝然回頭,見那竟是親王高冠,那麼重的冠冕橫著便飛了出去,極刁鑽地撞在了那“鬼影”腿上,竟當空將他打了下來!
謝允輕輕嗬出一口白氣,將趙淵甩向身後侍衛:“妖言惑眾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