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天樞如同背後長眼,整個人往前移動了半尺,回手一掌拍上了周翡的刀背,誰知周翡一刀根本就是虛晃,刀背順勢從他手中溜走,她人已經不在原位,沈天樞眉頭倏地一皺:“是你?”
他本就略遜段九娘一籌,又被周翡攪擾得一晃神,話音未落,段九娘那枯瘦的手掌已經探到身前。
沈天樞大喝一聲,橫起義肢擋在胸前,被段九娘一把扣住,“哢吧“一聲硬折了下來。
沈天樞趁機錯開三步以外,額角見了汗,那段九娘雖然折的是一根義肢,力道卻已經傳到了他身上,沈天樞一條膀子都在發麻,他盯著段九娘,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枯榮手?”
段九娘聽了一笑,將身上亂七八糟的布條與緞帶一條一條地解了下來,她好像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時她既不瘋,又不傻,未曾全心全意地心係一人,正張狂得不可一世,認為“天地山澤風雷水火”八位大神都姓段,她排老九。
沈天樞神色微微閃動,咳嗽了兩聲,低低地說道:“我以為‘雙刀一劍枯榮手’都已經絕跡江湖了,不料今日在這窮鄉僻壤之處,竟有緣得見段九娘,幸甚。”
段九娘負手而立:“死在我手上倒是幸運?”
沈天樞陰惻惻地笑道:“有生之年,得見高山,哪怕撞入雲天柱而亡,有何不幸?”
段九娘聽了,深以為然地點點頭:“不錯,倘若你不是北鬥,倒是頗對我的脾氣。”
沈天樞見她神色緩和,便抬起一條碩果僅存的胳膊,單手按了按自己的前胸,微施一禮,繼而正色道:“既然如此,我們分彆讓閒雜人等退開,叫我好好領教領教枯榮手,一較高下,生死不論,如何?”
周翡知道段九娘心智不全,見她恐怕要被沈天樞三言兩語繞進去,便插嘴道:“領教什麼,段九娘,你再廢話,想被兩條北狗包餃子嗎?”
沈天樞眯起眼睛:“你這小輩好不知禮數。”
周翡立刻冷冷地說道:“我是誰的小輩?你們倆誰配?”
段九娘臉上卻沒什麼慍色,隻說道:“丫頭,你先行一步,前頭等我,到時候我傳你枯榮手。”
周翡聽了這“先行一步”,心裡便開始發急。
倘若段九娘是個正常人,周翡絕不會在這裹這把亂,早找機會跑了,可這人三言兩語就能魔障,武功再厲害又能怎麼樣?她早已經見識到了,殺人又不見得非得用刀。
周翡當下想也不想地將她撅了回去:“枯榮手是什麼東西,我學驢叫也不學你的破功夫!”
一邊白先生聽這小姑娘一張嘴便將兩大高手一並罵了,眼睛瞪得簡直要脫眶,對謝允道:“三公子這位小朋友不同凡響。”
刀法好,找死的功力卻尤為精深,堪稱舉世無雙。
謝允搖搖頭,悄聲道:“白先生,勞煩你送吳小姐先行一步。”
白先生心說那不扯淡麼?他正要開口反對,卻見謝允低頭衝他一拜道:“求白先生幫我一回忙,務必將吳小姐先一步送到安全的地方,來日我結草銜環……”
白先生倘不是在馬上,當場能給他跪下,哀求道:“彆、彆,三公子,我……”
謝允見他惶恐,乾脆變本加厲地耍起流氓,把腰彎得更低了些。
白先生感覺自己被他活活折去了二十年的壽命,彆無辦法,一咬牙,隻好跟他對著耍流氓:“三公子有命,在下不敢違抗,我這就走,隻是求三公子記得,老白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幼女十歲,倘三公子有一點閃失,我們這一家子……可就隻好陪葬了。”
謝允瞬間背了一身沉甸甸的人命,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白先生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猛一打馬,長戟橫在胸前,趁著黑衣人們被沈天樞下令退開,飛快地衝出重圍,他騎術何等好,轉眼就不見了蹤影。
沈天樞對段九娘道:“請。”
段九娘立刻依言上前一步。
周翡目光往周遭一掃,見一大幫官兵正湧過來,她看出沈天樞有意拖著段九娘,雖然不知道姓沈的在等什麼,但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情急之下,周翡也不要臉了,飛快地對段九娘說道:“慢著,你可想好了,是要跟這人比武,還是跟我回家見李老寨主?”
段九娘一愣。
周翡閉了閉眼,硬是將自己一身暴脾氣壓了下去,捏著鼻子哄她道:“我家不讓人隨便進,錯過了我,往後可就沒人領你去……”
沈天樞一見周翡攙和其中,雖還摸不準她是什麼身份,卻已經斷定她那天在山穀中是滿口瞎話,想起自己還囑咐手下遇見了要留她一命,頓時覺得自己被欺騙了一個饅頭的感情,此時見她一而再再而三搗亂,饅頭之恩怨也跟著水漲船高——至少還得再加倆油酥!
他當即大怒道:“臭丫頭!”
說著,沈天樞邁開腳下“棋步”,轉瞬已掠至周翡麵前,兩袖高高鼓起。
周翡早防著他發難,並不硬接,踩著方才練熟的蜉蝣陣,手中使出了四十八寨鳴風的刺客刀,且扛且退,一時間如在懸崖走鋼絲,從步伐到招數無不險惡,眨眼之間接了沈天樞七八招。沈天樞沒料到一彆不過幾天,周翡就跟脫胎換骨一樣,竟頗為棘手。他當即大喝一聲,使了十成的力道一掌打過去。
段九娘飛身而至,利索地截住沈天樞,兩人一掌相接,沈天樞連退了五六步,段九娘隻是略略往後一仰,她順勢抬手抓住周翡的胳膊,將她往站圈外帶去。
這兩人短兵相接,殃及池魚,周翡方才從死人手裡拔/出來的長刀難當餘威之力,竟然又崩成了兩斷,周翡習以為常地丟在一邊,懷疑自己前世可能是個吃鐵打鐵的爐子。
段九娘目光轉動,竟也不癡了、也不傻了,一對眼珠烏溜溜的黑豆似的,掠過一層流光,轉身一掃,黑衣人們就跟讓大風掃過的葉子一樣,當即躺倒一片。段九娘硬是開出一條路來,周翡大大地鬆了口氣,發現自己找到了對付這瘋婆子的不二法門——擺事實講道理一概不管用,非得搬出她姥爺這尊大佛,才能鎮住這女鬼作祟。
這時,一聲鷹唳響起。
仇天璣也不知被什麼耽擱了,晚來了一步。周翡餘光瞥去,見那鷹鉤鼻子不是自己來的,身後還跟著個官老爺打扮的中年男子,旁邊兩個黑衣人架著個鼻青臉腫的“東西”,老遠瞧不清是男是女,那“東西”見了段九娘,突然大喊道:“娘!”
段九娘周身一震,隨即回手一掄,將周翡扔到了謝允的馬上,然後又拍了一掌,那馬吃痛狂奔,幾個轉瞬就從黑衣人的包圍圈裡衝了出去。周翡預感不好,本想拽她的衣服,料想拽衣服不痛不癢,可能沒用,便直接粗暴地上手拽住了段九娘的一頭長發,喝道:“上來!”
傳說中民間有三大絕學——揪頭發、撓臉、扒衣服。
謝允有幸近距離目睹了其中之一,頓時一哆嗦,連自己的頭皮都跟著抽痛了一下。
段九娘輕輕鬆鬆地綴在狂奔的馬身後,屈指在周翡手腕上彈了一下,周翡隻覺得半身一麻,要不是謝允眼疾手快地托了她一把,險些掉下去,那段九娘便衝周翡笑了一下道:“你和你那外祖父一樣。”
她聲音本來很輕,卻並不被淹沒在狂奔的馬帶起的風聲裡,反而能清清楚楚地傳進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