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沒說什麼,卻將手中華而不實的佩劍換了手。
她略側了身,臉上或不耐煩或心不在焉的神色統統收斂了起來,無端露出某種能在千度浮華、萬般泥沼中巋然不動的穩重來。隨即她以劍為刀,雙手搭住劍柄,隻一拉一壓,動作並不快,也不誇張,外人甚至看不出力度來。
但那卻是絲毫不摻假的破雪開山第一刀。
周翡手中的劍未出鞘,平平地從空中掃過,卻帶著與少女格格不入的厚重森嚴感,隻一刀,便將紀雲沉那千奇百怪的起手式全部壓住。
紀雲沉卻側過臉,手指斜斜地在空中一劃。
電光石火間,周翡仿佛聽見刀鋒相抵時尖銳的摩擦聲。
紀雲沉的臉色像個虛脫的大病患者,神色卻近乎漠然,似乎根本沒有正眼看周翡劈下來的一刀,他雖然與周翡隔著五六步之遠,那抬起的手臂卻彷如與周翡的兵刃嚴絲合縫地粘在了一起。
周翡“開山”的一刀仿佛陷進了水裡,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對方輕鬆寫意的手指,她皺皺眉,當即手腕一轉,將手中劍一橫,切到了“不周風”。
紀雲沉卻又搖搖頭,收回了自己的手。
周翡莫名其妙。
謝允忽然在旁邊說道:“除非與你對陣的人功力遠遜於你,否則你這一招變不過來,不是兵刃脫手,就是自己受傷。”
周翡:“……”
怎麼連他都看得出來?
“紀大俠,你口中的‘一時半會’到底要多久?”謝允不客氣地越過周翡,衝紀雲沉道,“一炷香?一盞茶?還是一個時辰?要真是一個時辰,我現在出去給大家買幾口棺材,大概還能便宜一點。”
此事聽天由命,紀雲沉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謝允又轉向周翡,感覺自己再勸下去,有喋喋不休之嫌,周翡這小丫頭片子,耐心約莫就兩張紙那麼厚,這會說不定心裡已經將他團成一團,一腳踹飛出二裡地了。
軟語講道理必然行不通,態度強硬更不必說——那恐怕就不是在她心裡飛二裡地了。
謝允一眨眼的功夫就想好了說辭,他十分憂慮地看了周翡一眼,說道:“還有吳姑娘,萬萬不能留在這,我要想辦法把她送走,她現在不肯,你來跟她說。”
周翡本來預備好讓他閉嘴一邊待著去,誰知謝允根本沒給她發揮的餘地,她一時被噎得有些詞窮,看了看謝允,又看了看吳楚楚。
吳楚楚何其聰明,尤其善於“聞弦音知雅意”,一聽就明白謝允想乾什麼。見周翡看過來,她便往牆角一縮,靠著密道中的土牆抱著膝蓋蹲了下來,閉了嘴,眼神卻十分清楚明白——我就跟著你,彆人信不過。
謝允放柔了聲音,說道:“吳姑娘,木小喬什麼樣,你是親眼見過的,青龍主縱然不比木小喬強,也絕不會弱到哪裡去。而此人力壓一眾壞胚,位列四大魔頭之首,說明他除了武功之外,還有無數你想都想不到的手段,一旦他順著密道找過來,這裡沒有人攔得住他,落到青龍主手裡是個什麼下場,我不嚇唬你,你自己想。”
周翡先開始跟著點頭,越聽越不對勁,懷疑謝允在指桑罵槐。
謝允又道:“我以為一個人最難的,未必一定要有經天緯地之才,他首先得知道輕重緩急,什麼時候應當一往無前、什麼時候應當視死如歸,什麼時候該謹小慎微、什麼時候又要暫避鋒芒,心裡都得有數。當勇時優柔,當退時發瘋,不知是哪家君子不合時宜的道理?”
周翡:“……”
姓謝的就是在指桑罵槐!
可是謝允的話她已經聽進去了,再要從耳朵裡挖出去是來不及了。
周翡承認他說得對,她是親自領教過青龍主功力的,每每落到這種境遇裡,周翡雖然不至於退縮,卻也時而生出“要是讓我回家好好再練幾年,你們都不在話下”的妄想來。
她和青龍主的高下之分,與她和吳楚楚的差距差不多大,可是……
紀雲沉麵不改色地將一根牛毛似的銀針往自己檀中大穴按去,有些氣力不繼似的開口道:“謝公子眼光老道,看得出精通不少兵刃,可曾專攻過刀法?”
“慚愧,”謝允半酸不辣地說道,“晚輩專精的隻有一門,就是如何逃之夭夭。”
紀雲沉沒跟他計較,極深地吸了口氣,眉心都在微微顫動,不知過了多久,才將那一口氣吐出來,氣如遊絲地說道:“謝公子,單刃為刀,雙刃為劍,刀……乃是‘百兵之膽’,因為有刃一側永遠在前。
“不錯,”謝允冷冷地說道,“隻要不是自己抹脖子。”
紀雲沉沒理會,說道:“沒了這一點精氣神,管你是破雪還是斷水纏絲,都就成了凡鐵蠢物,我就是前車之鑒。破雪刀有劈山撼海橫切天河之勢,如今當斬之人近在咫尺,她殺心已起,此時你逼她退避,她這一輩子都會記得此時的無能為力與怯懦,那她縱然能活到七老八十,於刀法上的成就,恐怕也就止步於此了。”
周翡驀地將佩劍提在手裡,略一思量便做了決定,打斷謝允道:“不用說了,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
謝允聽了這話,卻一點也不欣慰,反而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說道:“我要隻是怕死,早就離你遠遠的了。”
他不笑的時候,臉色略顯憔悴,說話依然是平和克製,聽不出有多大火氣,隻是眼睛裡的光亮好像被一陣遮天蔽日的失望一口吞了,緩緩黯淡了下去。周翡一對上他的目光就覺得自己說錯話了,張了張嘴,不知從哪裡哄起。
謝允略低了頭,牽動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個有點苦的微笑,說道:“我當你平生知己,你當我怕死。”
說完,他便不看周翡,徑自走到一角坐下,神色寡淡地說道:“紀大俠的‘搜魂針’凶險,我給你把關護法。”
謝允像個天生沒脾氣的麵人,又好說話又好欺負,這會突然冷淡下來,周翡便有些無措,她從小沒學會過認錯,踟躕半晌,不知從何說起。就在她猶豫間,原本好半天響一聲的敲鑼聲突然密集了起來。
紀雲沉一震,手中牛毛小針險些下歪,被早有準備的謝允一把捉住手腕。
那銅鑼聲比方才好像又遠了,餘音一散,隱約的兵戈之聲就隱隱地傳了過來。
要麼是青龍主觸動了密道機關,要麼是花掌櫃跟他們遭遇上了!
封閉的耳室中,所有人的心都提了起來,突然,一聲大笑傳遍了衡山腳下四通八達的密道,那人聲氣中灌注了內力,雖然遠,逐字逐句傳來,卻叫人聽得真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