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是一瞬間,霓裳夫人就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本能地想去看謝允一眼。
不過霓裳夫人畢竟是個老江湖,飛快地權衡過後,她生生將自己僵硬的脖子凝固在了原地,憋回了自己一切不自然的表情,心裡卻不免有些七上八下,不知道這個來曆成迷的“千歲憂”是不是從她方才一聲脫口的驚呼裡聽出了什麼。
即便對於羽衣班來說,“千歲憂”這個人也是隱藏在重重迷霧後麵的。
一個簡簡單單的文弱書生,能在當今這個雲譎波詭、四處暗藏危機的江湖中有驚無險地蹚出一條悠閒自得的路來?
霓裳夫人雖然看過無數的話本,唱過無數傳奇,卻早已經過了相信這些鬼話的年紀了。
謝允卻好似全然沒有在意她的異樣,全神貫注地注視著楊瑾和周翡的你來我往。
周翡顯然再一次超出了他的預期,畢竟,不是所有人都瘋到能在洗墨江裡一泡三年的。
從楊瑾的第一刀開始,周翡就沒還過手——謝允給出的分析相當準確,他們兩人的功夫有再高深的刀法也無法彌補的差距,一旦周翡還手,這種差距立刻就會顯示出來,比較弱的一方就會完全喪失自己的節奏,一直被人壓著打。
因此她並不還手,隻是閃避,偶爾非常巧妙地從對手那裡借一點力,不走遠、不靠近,始終保持著一點仿佛在刀尖上行走的愜意從容,不知她這樣躲來躲去有多吃力,反正外人看來,她顯得十分遊刃有餘。
楊瑾不是鄭羅生、花掌櫃那種內家高手,在他不可能一掌掀翻周翡的情況下,他的刀再快,快不過洗墨江的細刃,力氣再大,大不過能牽動千斤巨石的牽機……更何況周翡現在還有越來越得心應手的蜉蝣陣助陣。
要不是謝允不是第一天認識周翡,幾乎也要懷疑起這姑娘是不是真的深藏不露了。
乍一看,眼下這種情況根本不是周翡無計可施,好倒像是她比楊瑾高明了不知多少,隻為了看一看所謂“斷雁十三刀”的深淺而刻意拖延而已。
可是……
旁人或許還在驚歎這女孩身法從容,謝允作為眾人裡唯一一個知道輕重深淺的,心卻不由自主地提了起來。穿花繞樹的蝴蝶都得落在花間,周翡又不是陀螺,她不可能永遠不知疲憊地團團轉下去。
除非……謝允的目光漸漸落到楊瑾身上——除非他自己露出破綻。
不錯,楊瑾性情暴躁衝動,又是個武癡,從某個方麵來看,他跟紀雲沉有點像,確實很可能一時激憤失了水準,莫非周翡一開始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那這小丫頭下山一趟可真沒少長心眼。
不過在謝允看來,即使楊瑾被她遛得怒發衝冠,真的自己露出破綻,周翡能抓住機會一舉製敵的可能性也不是很大。他相信她那雙閱遍江湖名宿的眼睛能一眼洞穿對手的弱點,可她的身手不見得跟得上這份眼力。
果然如謝允所料,三十招之內,楊瑾還在有條不紊地步步緊逼,之後他的刀越來越快,幾乎成了一片殘影,刀背上的銅環聒噪地響成了一片。
周翡轉了個大跨步,一手將望春山往身後一背,輕輕擋了一下楊瑾卷過來的刀鋒,而後整個人仿佛隨風而卷的海浪,頭也不回地又上前一步,不知怎麼一晃半繞過了羽衣班門口的一塊下馬石,楊瑾的刀緊接著追至,失之毫厘地與周翡擦肩而過,“嘡”一下落在了那石頭上,一刹那,石頭上居然仿佛有火星濺起來,與他眼睛裡愈燒愈烈的怒火很有相映成輝的意思,楊瑾果然被周翡這種“輕慢”的態度遛出了真火。
偏巧這時周翡回過頭來,微微提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笑容,這無疑是火上澆油,楊瑾猛地上前一步,轉瞬間遞出三刀——劈、帶、截,一氣嗬成,毫不拖泥帶水。
徐舵主微微扣了一下手指肚,險些要叫一聲“好刀”。
可是這“好刀”卻沒能截住泥鰍一樣的周翡,每次斷雁刀都像是擦著她的衣角滑過,每次都驚心動魄地差那麼一點。
楊瑾此時已經有些急躁了,如果是尋常比武,他未必會這麼沉不住氣,可是麵對這個被傳得神乎其神的“南刀傳人”,他卻是有些先入為主。
周翡越是遲遲不出招,他心裡對她的想象就越妖魔鬼怪,乃至於他無意中用了一個重複的招數,左側腰處竟露出了空門。
周翡等的是這個嗎?
謝允不由得屏住了呼吸——想必哪怕是彆人拿刀追著他砍,他都不會提心吊膽得這樣全神貫注。
她一旦出手,恐怕再沒有回轉的餘地。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周翡居然沒有趁機動手。
她依然是若離若即地甩開了楊瑾的刀鋒,同時,將左手一直拿著的刀鞘遞了過去,輕描淡寫地在楊瑾那處空門虛虛一點,笑了一聲,又飄然轉開。
楊瑾額頭上頃刻間見了冷汗。
她看出來了,卻不出手,為什麼?
在楊瑾看來,這場比武對於周翡來說,好似跟玩鬨一樣,她之所以繼續,是因為還沒有看到他黔驢技窮。
他的怒氣登了頂,乃至於心裡竟然生出一股隱約的屈辱……還有恐懼。
他親眼見到周翡的時候,理智上固然將她當成了平生大敵,可心裡卻始終存著幾分疑惑——這看起來幾乎還帶著幾分稚氣的女孩怎麼會是破雪刀的傳人?她真能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聲名鵲起?真能挑了眾人都談之色變的北鬥,甚至手刃了四聖之首?她究竟能有什麼能耐?她的功夫是從投胎那天就開始練的嗎?
可是方才周翡的刀柄點過來的一刹那,這懷疑便不攻自破了。如果說楊瑾直到拔刀的那一刻,心裡還想的是“我要贏”,那麼到此時,他心裡隱隱升起了一個不祥的念頭“我可能會輸”。
高手過招,有時候差的就是那麼幾分精氣神。
楊瑾原本如行雲流水似的雁翅刀頓時多了幾分不甚明顯的凝滯,很快,他居然第二次失手,周翡卻再一次放過了他,這一次她連刀柄都沒動,隻用目光瞟了一眼,似乎還頗為遺憾地微微搖了搖頭。
霓裳夫人忍不住奇道:“她想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