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意誤導是刻意誤導,但親自將謊話說出口,卻又是另一碼事了——特彆是周翡對霓裳夫人還非常有好感。
人家不但收留她住了幾天,剛剛還送了她一把十分趁手的好刀。
不過好感歸好感,愧疚歸愧疚,如果吳楚楚身上有什麼東西,是連仇天璣都要覬覦的,那周翡就算是割了自己的舌頭,也不可能實話實說,這點輕重緩急她心裡還有數。
周翡故意支吾了兩聲,本指望霓裳夫人能憑借“心照不宣”的想象力,自己誤會出一個前因後果,不再追問。
可惜,霓裳夫人一臉興致勃勃,沒有打算“恍然大悟”的意思。
“小姑娘啊,太任性了,”這位美麗得近乎灼眼的女人雍容華貴地坐在木椅上盯著周翡,垂下的睫毛像是兩扇厚重而華麗的蝶翼,霓裳夫人一手托著下巴,不依不饒地刨根問底道,“那是因為什麼呢?”
周翡:“……”
隨即,她將心一橫,把自己為什麼會追到木小喬山穀的緣由改編了一下:“這次出門,是我跟家兄一起隨行,路上家裡長輩偏心太過,我一時不忿就跑出來了,不巧被吳姑娘撞見,她是出來追我的……唔,誰知在路上遇到了馬賊搶劫路人,我一時熱血上頭,追上去管了閒事,這才一追追到了朱雀主的黑牢裡。”
周翡說這話的時候,神色不怎麼理直氣壯——但也說不上違和,因為爭寵慪氣這種事離家出走,確實不便高聲宣揚,如果霓裳夫人不是聽說了南刀傳人在華容的“豐功偉績”,又被謝允事先透露出“仇天璣在華容截殺吳氏遺孤”的重要信息,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就真的信了這個小丫頭。
霓裳夫人覺得頗為有趣,因為周翡這個姑娘,看起來並不屬於那種非常聰明伶俐的女孩子,霓裳夫人自己像她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比她會說話得多。
周翡麵對陌生人,有種舊時那種醉心刀劍的出世之人特有的沉默寡言,有幾分可靠,但是好像沒什麼心計,非常容易被人算計。她要是開口說話,彆人會擔心她衝動、擔心她不知人心險惡……但是大概不會擔心她隱瞞什麼。
所以她真的隱瞞起什麼的時候,就顯得分外不露痕跡。
“咬人的狗不叫。”霓裳夫人心道,“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
她端起細瓷的茶杯,淺淺地啜了一口,順著周翡的話音笑道:“這可不常見,一般長輩不是會更寵女孩子嗎?”
周翡隻好尷尬地笑了笑。
“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簡直不知道什麼叫做‘委屈’,”幸好,霓裳夫人放過了她,不鹹不淡地講起自己來,“那時候不論是誰跟我說話,聲氣都先低上三分,我想要什麼,隻要說上幾句好聽的,自然會有人爭先恐後地幫我弄來……有一次我在小樓上彈琴,樓下有人聒噪得很,我有點不高興,便將琴上的穗子揪下來扔了出去,好多人為了爭搶那把穗子,打了個頭破血流。”
周翡的手指輕輕掠過望春山刀鞘上細細的紋路,暗地裡鬆了口氣,循著霓裳夫人的話音,想象那妖妃褒姒烽火戲諸侯似的一幕,她微微一哂,然而隨即又正色道:“那大概也要十分的繁華才行。”
據周翡觀察,現在這年月,倘若是像衡山腳下那種南北交界的地方,彆說大姑娘在樓上彈琴,就是在樓上表演上吊都不會引起圍觀。
霓裳夫人輕聲道:“那時的江湖啊,真是花團錦簇。你騎著馬走在路上,仿佛走到哪都是豔陽天,十個落腳的客棧中,八個有是非,那些負篋曳屣的流浪說書人們高興得很,故事一段接一段,張口就來。少俠行遍天下,紅妝名動四方,你要是名氣夠大,隔三差五就能接到一封十分雷同的英雄帖,有挑戰的,有找你去觀戰的,好多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想要出頭,便先準備一打帖子,將前輩們挨個挑釁一遍……當然,這麼浮躁的,大部分都給打回老家去了。”
“像紀雲沉那樣嗎?”周翡想問,看著霓裳夫人臉上的一點懷念,又咽了回去,沒開口掃興。
“跟你們現在是不同了,我像你一樣大的時候,傻精傻精的,覺得天下都在我的鼓掌中,沒有你那麼重的防人之心。”
周翡心裡一跳,總覺得她這句是話裡有話。
“你知道那種感覺嗎?就好像一夜之間,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人卻都散了。”霓裳夫人歎了口氣,半晌沒吭聲,直到周翡開始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她才又道,“姑娘,你回去替我轉告千歲憂一聲,叫他下次不要來邵陽找我了,羽衣班要搬走了。”
周翡:“……什麼?”
霓裳夫人便氣如遊絲地哼唱道:“且見它橋畔舊石霜累累,離人遠行胡不歸……”
那一句周翡正好看過,是謝允新戲詞裡的一句。
霓裳夫人聲音並不像尋常女伶一般清亮,反而有些低回的喑啞,她吐字不十分清晰,鑽入人耳,像是一塊小小的砂紙,輕柔地磨蹭著人的頭皮。
周翡忍不住問道:“夫人要往哪裡去?”
“哪裡能去呢?哪裡有不能去呢?我啊,花了大半輩子守著一個秘密,每天都恨不能擺脫它,不料現在居然有蠢人上趕著來討要,我還能怎麼辦呢?自然是找個地方將它埋了,再有恩報恩,有仇報仇。”霓裳夫人短促地笑了一聲,隨即笑容倏地一收,她轉向周翡,問道,“鄭羅生真是你殺的?”
周翡實話實說道:“不是,我隻是幫著拖延了一段時間,是北……是紀前輩用搜魂針強續經脈,最後手刃鄭羅生的。”
霓裳夫人聽了,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她似乎說得太多也太疲憊了,擺擺手,示意周翡自行離去。
周翡心裡其實有很多疑問,但霓裳夫人已經言明了是“秘密”,貿然追問未免顯得不識趣——何況她自己也沒有實話實說。
她心裡轉著各種念頭,同時滿腦子都是霓裳夫人描述的那個十裡豔陽天的江湖,心不在焉地回到了自己暫住的屋裡,一推門就看見李妍正坐在她床邊,不知從哪弄來一打五顏六色的絲帶,正在那給那方赤色的五蝠印打絡子。
周翡翻了個白眼:“你怎麼還在?”
李妍見她推門進來,“呸”一下吐出嘴裡的緞帶:“有件挺重要的事,我忘了跟你說了。”
周翡不知道李妍是怎麼厚顏無恥地將“重要”倆字跟自己扯上關係的,她回手將房門一關,將雙臂抱在胸前,擺出一副“有本早奏無本退朝”的臉,無聲地催促李妍有屁快放。
李妍飛快地說道:“你跟那個大黑炭比武的時候,我聽見那個男的跟班主姐姐說了幾句話。”
“那個男的”隻能是謝允,因為霓裳夫人的小院裡,他是萬裡紅花一點綠,周翡沒顧上糾正“班主姐姐”這個聳人聽聞的稱呼,緩緩把手放了下來。
李妍人送綽號——主要是她那倒黴大哥給起的——李大狀,她從小就是個告狀的高手,不單嘴快,耳朵也靈。
如果說彆人耳聰目明都是因為功力深厚,李妍這方麵則完全仿佛是天賦異稟,對人說話的聲音尤其敏感,彆人數丈之外的耳語,她都能摸到個隻言片語,在“偷聽”這一行當裡,同輩無人能出其右。
周翡踟躕了一下,問道:“說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