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翡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拉著魚老尚且溫暖的手掌,問道:“做什麼?”
她覺得自己說出了這句話,但其實在彆人看來,她隻是微微動了動嘴唇,並沒有發出聲音。
那闖進來的弟子一步跨入江心小亭,正好和魚老端坐正中的屍體打了個照麵,膝蓋一軟,好懸沒跪下,急忙踉蹌著抓了一把旁邊的門框,這使得他全然沒有察覺到周翡的異色。
李妍忙擦了一把眼淚,抓住那報訊人的袖子,急道:“師兄,怎麼了?”
那弟子一邊愣愣地看著魚老,一邊無意識地開口說道:“林長老逼退山下大軍第一波攻勢,也切斷了咱們同山下的大部分往來,鎮上暗樁方才傳來消息,說偽朝的人退去以後,圍了咱們山下的幾個鎮子……”
這話不需要解釋,李妍都聽得懂——那夥北鬥仗著人多,將他們困在四十八寨了!
在場眾人不少發出驚呼。
那弟子激靈一下,仿佛才回過神來,他用力揉了揉泛紅的眼眶,將慌亂的目光從魚老身上撕下來,用強壓恐懼的目光望向周翡,接著說道:“山下暗樁傳信,說帶頭的是北鬥‘破軍’陸搖光,但此人手下卻隻有一幫攻寨時打前戰的黑衣人,主事者並不是他,而是一個偽朝的大官,陸搖光待他畢恭畢敬。”
謝允聽到這裡,便沉聲問道:“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手段,朝中人有朝中人的無恥,那領兵之人除了包圍鎮子,是不是還做了什麼彆的事?”
弟子驚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被他的一語中的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道:“他……他命人在鎮上‘剿匪’。”
周翡入夜前還在鎮上落腳,因為四十八寨地異常動靜才跨馬加鞭地趕回來,相當於正好跟圍攻四十八寨的偽朝大軍走了個擦肩而過。
鎮上茶樓裡鬨哄哄磕牙打屁的聲音依稀仍在耳畔,說書先生的驚堂木聲夾雜其中,能傳出去老遠,百姓們一個個安逸得好似活神仙……
李妍一臉懵懂,問道:“鎮上?鎮上不都是老百姓,他們在那剿什麼匪?”
“通敵的、叛國的,”不等那弟子說話,謝允便徑自將話接了過去,“鼓吹過匪寨匪首,算妄議朝政;跟匪寨中人有生意來往、輸送物資……算‘資助匪寨’;依靠匪寨庇護,拒向朝廷交稅的就更不用提了,必是“山匪爪牙’……好稀奇麼?隻要大人願意,大可以說整個四十八寨周遭數十村鍋城鎮全是匪徒,連飛進來的蟲子都不乾淨,而且能說得有理有據、斷然不會無中生有。”
謝允說到這裡,輕輕笑了一聲,他分明是個帶著幾分瀟灑不羈的公子哥,此時口中言辭,卻仿佛也帶上了幾分洗墨江的陰冷蕭疏。
他的目光掃過周翡、李妍與下江的一乾弟子,輕聲道:“沒聽過麼?‘事不至大,無以驚人,案不及眾,功之匪顯,上以求安,下以邀寵,其冤固有,未可免也。’(注)這位大人顯然來者不善——當年北鬥眾人幾乎傾巢而出,圍攻四十八寨未果,在偽帝麵前必然是不好看的,看來這回他們吸取了教訓,將江湖事與朝堂事一鍋燴了。”
周翡覺得自己腦子裡的弦好似生了鏽,得努力的想、努力地扒開眼前迷霧橫行的水霧森森,才能聽懂謝允在說些什麼。
對了——
四十八寨有四通八達的暗樁,有長老堂,有林浩……還有無數外人不知關卡的崗哨機關,縱然鳴風叛變,也不是那麼容易攻破的。
偽朝那邊,穀天璿一擊敗退,陰謀敗露,立刻便上了後招“圍魏救趙”。
蜀中的村鍋小鎮,這二十年來與四十八寨比鄰而居,與寨中互相照應,李瑾容經營得當,此地逐漸從窮鄉僻壤之地,成了天下最安全、最閒適的去處,這裡的百姓和衡山下的草木皆兵之難民全然不同,這裡既是真被朝廷大兵壓境,人們恐怕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給這些隻會坐以待斃的傻子們扣上一個“匪徒”的罪名著實方便,這樣,就算圍城數載,還是破不了四十八寨的防線,北鬥和偽軍回去交差也不必“兩手空空”,自然會有個漂亮的剿匪人數。
而在這件事裡,四十八寨當然能緊閉山門、對山下人的遭遇置之不理,可四十八寨以往一直都是以“義匪”之名立足,真讓無辜百姓背了這口黑鍋,且不說心裡過不過意得去,往後他們又該如何在南北夾縫中自處?
那前來報訊的弟子忍不住看了謝允一眼,儘管對他一番話聽得雲裡霧裡,還是衝周翡點頭道:“不錯,周師妹,趙長老說照這樣下去,咱們必不能緊閉山門、消極抵抗,恐怕這是一場硬仗,令你速去長老堂,他有要緊的話要交待給你,托你立刻帶人離開蜀中,去給大當家報訊。”
周翡忍不住抓緊了魚老那隻異乎尋常的死人手。
她聽懂了,這是讓她臨陣脫逃的意思。
趙長老剛還說讓她“當個人用”,這麼快又改變主意,肯定山下的形勢極不樂觀。
周翡孤身一人的時候,可以以身犯險,也可以渾水摸魚,身邊有需要照顧救助的朋友時,可以一諾千金,為了彆人學會隱忍,然而當她身後是整個四十八寨、是默無聲息的群山、是山下所有閒散的茶樓棋館、集市人家時……她便覺得自己好像被一千層牽機牢牢地綁了起來,吹一口氣都很可能從身上割下點什麼。
“我……”周翡試著在一片混亂中清理出自己的頭緒,然而未果,她甚至忘了身邊還有個死人,無意識地往前走了一步,一拉一拽中,原本端坐的魚老軟綿綿地坍了下來,一頭往地麵載去。
周翡手忙腳亂地扶住他。
對了,她甚至連這洗墨江中的牽機都不知能不能順利打開。
在那一瞬間,周翡鼻子一酸,心頭忽然湧上一股如鯁在喉一般的無力和委屈,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
隻有站在她身邊的謝允看見了她驟然開始泛紅的眼圈。
一瞬間,謝允的心就軟了下去,他暗自忖道:“算了吧。”
四十八寨的生死存亡不該架在這個單薄的肩膀上,太荒謬了。
謝允回想起自己之前種種魔障了似的想法,不由自嘲,心道:“你這懦夫,自己當年無能為力的事,還指望能從彆人那得到一點慰藉嗎?”
他搖搖頭,見周翡側臉在微弱的燈火下顯得越發無瑕,麵似白瓷,眼如琉璃,是配得上“美人”之稱的。
謝允忽然隻讓她趴在自己懷裡痛哭一場,捋平她柔軟的長發,按她長輩們的想法,帶她離開這裡。
至於往後……如今這世道,誰還沒有家破人亡過呢?
周翡彎腰去扶魚老,她低下頭的時候,洗墨江的濤聲彙成一股,沉重地湧入她的耳朵,她擔起魚老沉重的身體,想起自己被困在洗墨江中,魚老第一次逼著她坐在駭人的江心閉上眼“練刀”。
“一味的瞎比劃是沒用的,外麵老藝人領的猴翻的跟頭比你還多,它會輕功嗎?你隻有靜下來,不要急也不要慌,然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才能看清你的刀,不然你還指望能成什麼大器?我看哪,滿江的牽機線,至多能把你培養成一隻上躥下跳的大跳蚤。”
“不要急,也不要慌,把心裡的雜念一樣一樣地取出來扔開。”周翡深吸了一口氣,默念著這句話,她彎著腰,在魚老身邊站了好一會,眉目低垂,看起來就像是在聆聽死者的耳語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