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天璿正想開口,誰知剛一提氣,便覺得胸中一陣氣血翻湧,他忙咬住牙,暗暗打量著謝允,不由得有些心驚,不知從哪冒出這麼個不顯山不露水的高手來:“你……”
謝允將他那把可笑的扇子收起來,一言不發地擋在周翡麵前。
穀天璿驚疑不定道:“你是什麼人?”
曹寧終於在好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攙扶下站了起來,他氣喘如牛,狼狽不堪,卻依然慢吞吞的,此時看了謝允一眼,他搖頭道:“趙……”
謝允截口打斷他道:“鄙姓謝。”
曹寧好似十分理解地點點頭,從善如流地改口道:“謝兄,擅用‘推雲掌’,你不要命了嗎?圖什麼?”
穀天璿聽見“推雲掌”三個字,整個人猛地一震,脫口道:“是你,你居然還沒死!”
謝允先是瞥了周翡一眼,見她居然還能站著,便笑道:“我還沒找著合適的胎投,著什麼急?”
原本跟在馬吉利身後的弟子們都呆住了,直到這時,才有人暈頭轉向地問道:“馬師叔?這……這怎麼回事?”
李妍擠開擋著她的幾個人:“阿翡!”
那姑娘的聲音太尖了,平時就咋咋呼呼的,這會扯著嗓子叫起來,更是好像一根小尖刺,直挺挺地戳進了周翡耳朵裡,生生將周翡叫出了幾分清明,她抬手擋了李妍一下,扭頭吐出一口血來,右半身這才有了知覺。
對了。
還有李妍,還有吳楚楚,她懷裡還有吳楚楚相托的東西,身後還有個風雨飄搖的四十八寨。
這是她外祖用性命換來的二十年太平,大當家不在……
周翡忍著傷急喘了幾口氣。
她想,就算是要死,也得忍著,等會再死。
倘若李妍的頭發能短上幾尺,此時想必已經根根向天了,她就像暴怒的小野獸一樣跳了起來,指著馬吉利道:“馬吉利,你說誰是賤人?你才是賤人!”
馬吉利脫離了四十八寨,卻也並未站在曹寧一邊,那眾人看慣了的慈祥圓臉微微沉著,平素總是被笑容掩蓋的法令紋深深地垂在兩頰。
他麵色有一些蒼白,似乎陡然老了好幾歲。
李妍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也隻是微微轉動著眼珠,漠然地看了那女孩一眼。
楊瑾方才被穀天璿一扇子震開斷雁刀,一側的虎口還微微發麻,見狀提刀在側,伸手攔了李妍一下,防止馬吉利暴起傷人。
李妍激動之下,將楊瑾伸出來的胳膊當成了欄杆,一把抓住,依然是叫道:“臨走時我姑姑說你是她的左膀右臂,讓我在外麵什麼都聽你的,還說萬一遇上什麼危險,你就算舍命不要,也會護我周全——她瞎!我爺爺也瞎!當年就不該收留你!”
寇丹如釋重負地上前,站在馬吉利身後,露出妍麗的半張臉,伸手搭在馬吉利肩膀上:“小阿妍,好大逆不道啊。”
李妍驟然閉嘴,少女的神色冷淡下來,一時竟仿佛憑空長大了幾歲。
馬吉利之於李妍,大概好像是華容城中突然的圍困之於周翡。
總有那麼一些人、一些事,要讓養在桃花源中的少年明白,世上還有比被長輩責罵、比跟兄弟姊妹們爭寵慪氣更大的事,還有比整天給她起外號的大哥更可惡的人,有比明知過不了關的、還要硬著頭皮上的考校更過不去的坎坷……
“馬叔,”李妍低低地說道,“前幾天在山下,你同我們說老寨主對你有生死肉骨之恩,是假的嗎?”
馬吉利整個人一震,澀聲道:“阿妍……”
謝允卻忽然道:“那日客棧中,我聽馬前輩與阿翡提起令公子,他如今可好?”
馬吉利緊緊地閉上了嘴,寇丹卻笑道:“好得很,馬夫人和龍兒我都照看著呢。”
“要不是老寨主,你馬叔早就變成一堆骨頭渣子啦!”
“你說一個男人,妻兒在室,連他們的小命都護不周全,就灌了滿腦子的‘大義’衝出去找死,有意思麼?”
“我要是早知道有這一出,當初在邵陽,就不該答應把你帶回來。”
他答應李瑾容送李妍到金陵的時候,心裡想必是不願意攪進寇丹和北朝的陰謀裡,想要乾脆避嫌出走、一了百了的,然而路上大概是因為諸多猶豫,才走得那麼慢,讓李大當家以為是李妍貪玩,還專程寫信訓斥侄女。
他在蜀中茶樓中聽驚堂木下的前塵往事,在少女們嘰嘰喳喳的追問裡強作歡顏,左胸中裝著恩與義,右胸中是一家妻兒老小,來回掂量,不知去處。
周翡異想天開,執意下山,他知道山下的陰謀已經成型,所有的消息都會經他的手,而這個他從小看到大,從來桀驁不馴的小姑娘很可能一頭紮進北鬥與寇丹手中,連同她身邊百十來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一起葬身於此,他下意識地追上來,跟她說了那一堆隱晦的廢話……可惜周翡全然沒聽出來。
終於逼到了這一步。
一麵是區區不過千八百人的江湖門派,一麵是處心積慮的數萬大軍,此乃卵與石之爭。
“人得知道自己吃幾碗飯。”
馬吉利太知道了。
從他當了這個內線開始,便是開弓沒有回頭箭,就算四十八寨僥幸留存,將來李瑾容會容忍他這一場背叛嗎?
此時崗哨前未曾乾涸的血跡、排在長老堂前的屍首會讓他浪子回頭麼?
哪怕之後周翡竟然成功挾持了北端王,哪怕四十八寨竟有一線希望能起死回生……他也隻能將錯就錯。
周翡推開幾雙扶著她的手,吃力地彎腰撿起蒙塵的望春山,當成拐杖拄在地上,堪堪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她聲音非常輕緩,因為稍不注意就會牽動傷處。
“謝大哥跟我說身後有叛徒的時候,我們誰也沒懷疑叛徒會在山上。”周翡啞聲說道,“都以為消息走漏是因為我身邊的人,我甚至一個人都沒帶,獨自闖了春回鎮,抓了那姓曹的——因為我知道,消息事關軍情,必然是由馬叔你們這樣的老人親自接收送到長老堂的……”
周翡一口氣說到這裡,實在難以為繼,她小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微微彎下腰去,輕而急地連換了數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