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允蹲過黑牢,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過的困境都寫出來,大約能賺好幾袋金葉子,然而他始終覺得自己像一隻樂天的□□,即便不斷地從一個坑跳往另一個坑,卻每次都能當成津津樂道的笑話,事後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世上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覺得比眼前這兩尺見方的“牢籠”更加窒息了。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了,強光突然晃到眼前,將他的瞳孔“燙”了一下,又畏懼又渴望地縮成了極小的一團。
謝允覺得自己呆愣了好一會,然後他就著這身可笑的裝扮,輕輕一伸手,按住望春山,那寒鐵的刀鞘上頓時生出一層細細的寒霜,順著他蒼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謝允移開壓在他肩上的長刀,緩緩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腳幫的人是你找來的?”
周翡知道,自己再長兩條腿也追不上這姓謝的孫子,她一路從蜀中追到永州,該生的氣氣過了,該有的困惑也成百上千次地思量過了,事到臨頭,竟難得沒有意氣用事。她第一時間聯係了永州城內的幾大行腳幫,此時,永州這場大戲的“戲台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勢力還未上場,到處雖然擠滿了人,氣氛卻比較消停,行腳幫那一群慣常偷雞摸狗的漢子們閒得蛋疼,一見李妍的紅色“五蝠令”,都無二話,紛紛湧出來幫忙。
不過倘若謝允那麼好抓,白先生不是吃乾飯的,這麼長時間沒有堵不著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脫身,叫行腳幫圍追堵截隻是為了“打草驚蛇”。
謝允此時來永州,不大會是閒得沒事來看熱鬨,他既然悄悄跟著羽衣班,肯定是有什麼正經事,周翡斷定他還得去而複返。
一旦謝允知道周圍布滿了行腳幫鋪天蓋地的眼線,他必然不會再以本來麵貌出現,肯定得喬裝打扮。
而既然喬裝打扮了……以謝允那人的賤法,說不定會出現得相當明目張膽。
這其實是山裡人打兔子的土辦法,沒練過輕功的人肯定沒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兩撥人合作,一撥從四麵喊打喊殺,嚇得兔子慌不擇路撞進事先布置好的網裡,另一撥人埋伏在這,趁兔子在網上撞懵的時候,以大棒槌快準狠地將其打趴下。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賭一把,在這裡堵不著謝允也沒事,大不了她也死皮賴臉地跟著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上,總有機會能抓住謝某人的尾巴。
她守在客棧門口半天了,看見可疑人物就小心翼翼地湊近,去觀察一二——直到看見熟悉的兩撇小胡子。
謝允的“易容”居然比她想象得還要敷衍,往臉上貼的“皮毛”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丟的,隨便跟彆的東西組合組合,就能湊一副新麵孔!
他還挺會過……起碼依著他親王之尊的身份來看,這已經堪稱節儉了。
此時聽了謝允這麼一句話,周翡才知道他如此敷衍,是因為誤會了行腳幫的後台。
見周翡寒著臉色不吭聲,謝允便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看,心裡一邊盤算著退路,一邊吊兒郎當地衝周翡一眨眼,說道:“我要知道這幫倒黴的窮酸是你招來的,肯定不會這麼疏忽大意,哪那麼容易被你抓到?美人兒,你這屬於勝之不武,要不然咱們再重新來一……”
他話沒說完,便頗有先見之明地一彎腰,靈巧地躲過了周翡一刀,隨後他順勢像泥鰍一樣,閃身便往身後小巷子中鑽去。
還敢跑!
周翡心裡陡然升起一把無名火。
她隨著那麼多南遷的難民,在這麼個到處人心惶惶的時候,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他,從蜀中到永州,反複回顧他的一言一行,企圖從那胡說八道的《寒鴉聲》裡聽出一點端倪。
她有一盆的牽掛,不慣於跟人傾訴,隻好全都翻覆在心裡。
這麼一腔狼藉地堵到此人,他居然給她擺一副“玩輸了再來一局”的態度,並且隨時準備開溜!
周翡搶上兩步,橫刀攔住了謝允的去路,隨即乾了一件她醞釀已久的事——挽袖子便開始揍他。
謝允眼見她見了真章,忙叫喚道:“哎,怎麼數月不見,一見麵就動手呢!”
他嘴裡叫著,也不耽誤手上功夫。
這一句話的光景,兩人已經過了七八招。
周翡還是第一次領教謝允的武功。
謝允和她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他出手很“輕”。
成名高手中,家裡有李大當家,外麵有沈天樞、段九娘等人,這些前輩,周翡都因緣際會地過過招,他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手氣質。
他們單單往那一站,便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迫感,就算隻是拎一根小木棍隨便往空中一劃,都有按捺不住的攻擊性,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的**。
但謝允卻不知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形跡飄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輕輕鬆鬆地四兩撥千斤,連開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無處著力的感覺。
他出手並不快,一招一式卻有種神奇的韻律,簡直如同卡著分與毫來的,他像是比周翡這個正牌傳人對破雪刀的領悟更加透徹,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經預備好了接下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