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沒料到他便這樣大喇喇地將水波紋亮了出來,還聲稱這是霍家的家傳之物,與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麼一點的人語焉不詳的風格大相徑庭。
吳楚楚不由得低聲道:“他到底要乾什麼?”
周翡搖搖頭,心裡隱約還有點期待——因為直到現在,除了寇丹在圍困四十八寨的時候說了兩句,也沒人光明正大地告訴過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說法,曹寧那小子心機太深了,乾什麼都似是而非,忽悠了兩大北鬥,北鬥又忽悠了寇丹,這一層一層的騙下來,離真相說不定有幾萬裡遠了。
那繡著水波紋的旗子隨風抖得厲害,上麵的水波便層層疊疊的跟著動,竟然頗為逼真,霍連濤往頭頂一指,接著說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家的‘慎獨印’上,這尊方印乃是霍家堡主的信物,幾年前,家兄突然中風,一病不起,沒來得及與我交代清楚,便將霍家堡與堡主方印一同托付到了我手上。說來慚愧,霍某渾渾噩噩許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從仇人口中得知這道‘水波紋’的不凡之處。”
除了老堡主到底是怎麼傻的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僅就周翡聽來,感覺都像真的,她有一點詫異,因為實在沒料到霍連濤這麼誠實。
謝允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便擠兌她道:“撒謊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攙著說,像你那樣全盤自己編,一聽就是假的,隻能騙一騙大傻子。”
周翡不由得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傻子楊瑾。
楊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謝允一邊將石桌上的花生挨個捏開,放在周翡麵前,一邊嘴賤道:“看來你還有的學。”
周翡懶得跟他鬥嘴,便隻是抖了抖自己手上的天門鎖。
謝允立刻麵有菜色地閉了嘴。
這時,有人按捺不住,問道:“霍堡主,你家的堡主信物有什麼用?”
霍連濤在水榭上說道:“這道水波紋,名為‘海天一色’,近來北鬥群狗動作頻頻,先是貪狼圍困我霍家堡,隨即又有巨門與破軍挑撥北朝偽帝之子、圍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與此物脫不開關係。”
下麵又有人問道:“那麼請教霍堡主,此中有什麼玄機,值當北狗覬覦呢?”
霍連濤便娓娓道來:“這位兄弟的年紀大約是不知道的,當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為彆的,隻因他手段下作,殘害忠良,彼時義士豪傑,但凡稍有血性,無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門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計挑撥離間,驅使手下七條惡犬四處行凶,一年之內,僅就咱們叫得出名號的,便有六十三個大小門派分崩離析,斷了香火。”
年輕一輩的人大抵隻是聽傳說,這會聽見霍連濤居然報得出具體數字,便覺十分可信。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曆朝曆代當權者對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說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讚同。
隻不過曹仲昆以強權篡位,鳩占鵲巢,因名不正言不順,被雀巢紮了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彆怕人刺殺,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憚江湖勢力,所作所為也非常喪心病狂,乃至於周翡看見座中不少上了年紀的人都滿麵戚戚,顯然與曹家結怨不淺。
“六十三個大小門派,”霍連濤緩緩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千年,累世積澱,多少英雄遺跡、宗師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場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劍殷大俠、南刀李大俠、齊門前輩與家兄等人挺身而出,牽頭締結了一個盟約,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為了搶救收斂各派遺孤、保全遺物……”
他剛說到這裡,對岸便又有動靜,隻見那丁魁好似個白日活鬼一般爬出了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陰陽怪氣地問道:“咿呀,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麼這好些年竟然沒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們少不得也得跟著出把子力不是?”
謝允幾不可聞地歎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虛傳,是個保質保量的蠢貨。”
丁魁為了給霍連濤添堵,驅使著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禍害了多少依附於霍連濤手下的小門派,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頓時便有水榭另一邊的人跳起來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會’,竟有這樣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嗎?”
這些人祖上或許顯赫過,然而後輩兒孫譬如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如今敗落了,隻好仰人鼻息,落單在外的時候,被誰欺負了都得打掉門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齊聚一堂,倒是也有了與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氣。
有第一個人出聲,親朋好友遭過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奮起來。
算起來,中原武林也和一分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個大一統的權力和規則,又總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攪混水企圖牟利,弱肉強食、生靈塗炭也在所難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飛煙滅,不值一提,唯有彙於一起成了勢,方才會有可怕的力量。
僅就這方麵來說,無論使了什麼手段,霍連濤今日能將這些散沙歸攏到一處,叫他們膽敢衝著丁魁開口叫囂,便是有功的。
丁魁隻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爺還有後招的樣子,倘若霍連濤不是將自己的人隔到了湖這邊,大概這會已經有人要撲上去咬他了。
霍連濤剛開始沒製止,任憑眾人發泄了片刻,這才一擺手,朗聲道:“既然有不速之客遠道而來,我霍家堡沒有不敢放人進來的道理,倘若連門都不敢開,還談什麼其他?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來者不拒,自然會為諸位討回公道!”
這段時間霍連濤縮頭不作為也讓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懷不滿,然而聞聽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慷慨陳詞,不說彆人,就朱家兄妹的臉色都好看了不少,霍連濤這兩句話的光景,便搖身一變,重新成了眾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覺得這他收買起人心來好像比買二斤燒餅還容易。
緊接著,那霍連濤氣都不喘一口,便趁熱打鐵地接著說道:“至於這位丁先生問的問題,既然這海天一色本是義舉,為何當年那幾位前輩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訴你,那便是因為,就算沒落門派,但凡能將門戶留下來的,也必然會有壓箱底的東西,或為神兵利器之寶,或為已經絕跡江湖的單方藥方,或是祖上流傳下來的武功典籍——六十三個門派,乃是當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家底,其中多少讓人為之瘋狂之物?那時本就戰火連連、人心惶惶,為防有丁先生這樣的人覬覦,結盟之人才被迫隱瞞海天一色之秘!”
周翡本來在看熱鬨,吃花生吃得口渴了,正單手端著碗茶在旁邊慢慢啜飲,聽到這裡,忍不住“噗”一口噴了出來,咳了個死去活來。
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雖然他這樣層層鋪墊的慷慨陳詞聽起來比她隨口糊弄楊瑾的那一套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核心內容卻是八/九不離十的!
謝允騰出一隻自由的手,用十分彆扭的坐姿側過身來,拍著她的後背道:“這麼大個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嗆成這樣,唉,真有你的。”
霍連濤借著丁魁挑釁,這一番話一口氣說下來,鏗鏘有力,聽得眾人“嗡”一聲便炸了。
周翡沒功夫跟謝某人一般見識,心裡飛快地開始琢磨——對了,霍連濤知道水波紋的真正意義的時候,回撤請柬已經來不及了。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懷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麼在事越鬨越大的時候,他彆無選擇,隻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聲大嗓捅出來。
霍連濤將來龍去脈講得如此分明,那麼“海天一色”便和今日這場“征北英雄會”捆綁在了一起,除了丁魁這樣的資深魔頭,其他人不敢說公義當頭,但也還是要臉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這麼一筆當年前輩們以性命保下的東西,自然不可能親身上陣巧取豪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