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明道:“你是說天子近侍挖了梁公墳,還要嫁禍給北鬥,將死者鞭屍泄憤。”
謝允輕輕地嗬出一口氣,氣候溫潤的東海之濱,他嗬出了一口白氣,緩緩地搓著自己的手,好一會,說道:“不,不是泄憤,皇上不是那樣情緒外露的人,就算真喲憤,也該他親自來鞭屍,而不是讓人代勞。”
他說著,站了起來,攏緊衣袍,在書房中緩緩踱步:“我懷疑他們在墓主人墓中一無所獲,所以認為是梁紹的屍體上有什麼玄機。這時,我見衝霄道長實在支撐不住,不忍看他稀裡糊塗地死在這裡,就想試一試。”
同明大師一點也不意外道:“你突然冒出來,搶了那具屍骸就走。”
“知我者,恩師也。”謝允彎起眼睛,“我蒙了麵,仗著輕功尚可,一路往北邊去,挖墳的黑衣人和道長都不知道我是什麼路數,一起來追我,窮追不舍,幸虧梁公已經瘦成了一具骨頭,否則這一路我還真背他不動。”
同明大師搖頭道:“又犯口舌。”
謝允笑了起來,說道:“我被他們窮追不舍,整整跑了三天,怎麼都甩不開,到這時候,我已經開始懷疑這白骨身上是不是真有玄機了——不過後來想想,說不定那些盜墓賊也隻是有一點懷疑,結果道長和我先後出來攪局,不也正像落實了他們這懷疑麼?道長見我一直往北走,想必以為那盜墓賊和我是假北鬥遇上了真北鬥,那幫私下當盜墓賊的則以為我跟道長都是北邊派來的,分贓不均,同伴反水……哈哈,彆提多亂了。”
謝允雖然滿臉病容,提起那些雞飛狗跳的少年事,眼睛裡的光彩卻一絲一毫都沒有黯淡,大概即使在冰冷的透骨青中昏迷,他也能一遍一遍回憶那些驚險又歡快的歲月,想必是不會寂寞的。
“我一路到了北朝地界,那些黑衣人可能要瘋,連國界都不在乎了,瘋狗一樣綴在我身後,跋山涉水都甩不脫,我正發愁,不料正好遇上朱雀主那幫張牙舞爪沿途打劫的狗腿子,朱雀主本人不分青紅皂白便久負盛名,手下也不遑多讓,見那夥人太囂張,便以為他們是來找碴的,立刻打成了一鍋粥。我與梁公一看此天降機緣,立刻相攜溜之大吉。”
謝某人正經了沒有兩句,又開始胡說八道,同明大師已經懶得管他了:“然後呢?”
“然後我誤打誤撞地摸進了朱雀主的黑牢山穀,真是叫人歎為觀止,”謝允搖搖頭,“黑牢山穀裡守衛森嚴,我背著梁公有點累贅,便跟他打了個商量,暫且將他老人家安置在了一個人進不去的山穀窄縫中……哎,也不對,是我進不去,那水草精鑽進鑽出倒是挺痛快。黑燈瞎火的我也沒看清楚,沒注意窄縫下麵居然還‘彆有洞天’,梁公剛進去,就一腳踩空,掉了下去。”
同明:“……”
這小子辦的這都是什麼事。
謝允蹭了蹭鼻子:“他掉下去,再往外掏可就不容易了,我正在發愁,不巧被穀中守衛發現了。”
同明大師無奈道:“以你這獨行千裡的能耐,竟沒能跑得了麼?”
“往常是沒問題的,”謝允歎道,“誰知道那天沒看黃曆,正好朱雀主木小喬坐鎮山穀,朱雀主這個人……哈哈,您應該也有耳聞,我為了避免沒必要的紛爭和流血,隻好主動被他們捉住了。朱雀主以為我是個小毛賊,搜走了我身上五錢銀子並一把銅板,就下令把我扔進了黑牢裡,‘毛賊’是沒資格住地上的,我被他們扔進一個地下坑裡,剛好和梁公做了鄰居,因禍得福,既不必再費心掏他,也不必擔心被那幫神通廣大的盜墓賊抓住了。追我的人自然不肯善罷甘休,當時在山穀附近徘徊不去,朱雀主察覺到有這麼一股勢力搗亂,在山穀中逗留了十日之久,衝霄道長大概也是被他抓進來的,其他那些挖墳掘墓的黑衣人死的死、傷的傷,倒是再沒有出現過。”
同明大師臉上露出了一點笑意,說道:“阿彌陀佛,我看未必,恐怕是你察覺到了朱雀主在山穀中,才想出了這個借刀的法子。”
謝允道:“不管您信不信,但那一回真的天意。”
他說著,不知想起了什麼,神色溫柔了下來,嘴角隱約彎出一把笑容,好一會,他問道:“師父,如果我喝了第三味藥,還來得及見一見阿翡嗎?上次錯過,下次再錯過,可就不曉得要等到幾輩子以後了。”
同明大師嘴唇微動,還沒來得及說話,謝允瞧他臉色不對,便連忙又故作輕鬆道:“不過死生為一,終有殊途同歸之日,多不過百年而已,倒也不妨,無需掛懷。再說……也許她會臨時起意,突然想到東海轉轉,過兩天就到家門口了呢?天意自來高難料,不然她當時怎麼那麼巧就步了梁公後塵,掉進那小小石洞裡了呢?”
同明大師低頭念誦佛號。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書房中的兩人同時一愣,片刻後,隻聽劉有良朗聲道:“殿下,同明大師,島外有客來。”
這話音一落,即使心有天地寬如“想得開居士”,神色也接連幾變。
謝允當時好似哽住了,一把拉開房門,問道:“是誰?”
然而……天意自來高難料,不如意事常八/九。
兩刻之後,不速之客登了島,來人卻不是周翡。
一排精光內斂的大內侍衛在謝允那簡陋破舊的小書房外跪了一排。
陳俊夫緩緩地拎著他織漁網的長梭子走過來,一言不發地靠在門邊站好,林夫子身形一晃,便落到了書房房頂,兩條小胡子一動一動的,問道:“今日既不逢年,也不過節,你們來做什麼?”
哪怕謝允浪蕩在外,絕不回宮,趙淵也從未忘記表麵功夫,逢年過節必會派人來問候,例行公事地同謝允來一番“回家過年嗎”和“不了”的過場廢話。
那領頭的侍衛便答道:“殿下容稟,咱們王師近日便將北上,征討賊寇,光複河山,此地雖地處海外,但畢竟仍在北賊勢力範圍之內,為防曹氏狗急跳牆,皇上命我等秘密接端王殿下回宮。”
他話音沒落,眼前突然人影一閃,那林夫子鬼魅一般,不知怎麼便到了他近前。
領頭的侍衛吃了一驚,本能往後一仰,一把抓住腰間佩劍。
“狗急跳牆?”林夫子皮笑肉不笑道,“我們仨黃土埋到脖頸子的老東西還沒死呢,倒叫他們來跳一個試試。”
那侍衛忙道:“前輩誤會,皇上還說,我們說不定不日便能收複舊都,想當初殿下離宮時,還是個叫人抱在懷裡的小娃娃呢,您不想回家去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