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一會,兩人誰都沒吭聲,江風盤旋在屋頂,四下靜謐得仿佛隻剩下水聲。
方才那艘畫舫已經遊走了,而謝允依然愣愣地盯著黑黢黢的水麵,好似那裡正打算要開出一朵轉瞬枯榮的曇花。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壺酒都喝完了,直到壺裡一滴也倒不出了,她方才發現一點味道也沒嘗出來,這壺美酒喝得好似飲驢,純粹是浪費了店家一番心思。
她突然覺得尷尬得很,“騰”一下站了起來,謝允卻仿佛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除非正在遭人追殺,否則謝允臉上鮮少能看見這樣正色到深沉的表情,大約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頗多尷尬,不好太過認真,便隻有一隻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讓自己和彆人都能好受一點。
他手指扣得很緊,指尖竟有些發白,聲音發緊地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周翡其實很想自欺欺人地說一句“我會在金陵陪住一陣子”,可她也知道,謝允問的並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後。
她有心回避,有心裝傻,可是看見他那雙倒映著微光的清澈目光,便終於還是咬緊牙,艱難地調轉目光,直麵醜陋的真相。
“我不知道,”好一會,周翡才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沒有什麼差遣,倘若沒有,北鬥那兩顆人頭我是一定要取回來的。等清了這些舊恩怨,我可能會回四十八寨,幫楚楚整理那些失傳的東西,需要的時候再給寨中當個打手,然後……然後也許就天下太平了吧?”
“嗯,”謝允嘴角露出了一點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經把路鋪好了,還有什麼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周翡看著他,覺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樣與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牽機中走轉騰挪的時候幾乎沒怎麼變過,他好像一個已經被短暫的光陰與過多的經曆定了型的人。
謝允無理取鬨地衝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個短命的丈夫,這樣二十年以後,我還能再去找你。”
周翡用力將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謝允的手指好像編成了一方逃不脫的牢籠,紋絲不動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發起抖來,所有習慣了隱匿和內斂的情緒都彙聚成一股洶湧的暗流,聲勢浩大地在她狹窄的心口來回碰撞。
謝允雙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頭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低聲道:“彆哭,人與人相聚之日,總共不過須臾,哭一刻就少一刻,這麼一想,豈不是很虧?你我未曾白頭,便已經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終,說來不也是幸運麼?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周翡猛地甩開他:“你才哭。”
“好,周大俠怎麼會哭?畢竟是能‘腳踩北鬥’的天下第一。”謝允頓了頓,又十分機靈地補充道,“雖然是自封的。”
因為這句“機靈”,金貴得讓太醫團吵成一鍋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條街。
民諺裡所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幾乎都已經成了孩子們不願聽的陳詞濫調,周翡小時候在周以棠書房裡打盹的時候,時常會挨上這麼一句數落,她從來都是左耳聽、右耳冒,而她長到了這個年紀,居然後知後覺地體會到此言中三味。
他們隻有這一點時間,好像窮困潦倒的守財奴手中那把光禿禿的大子兒,越數越少、越數越捉襟見肘,恨不能將每個子兒都掰成八瓣花,把每一個須臾都切分成無數小段。
白天,謝允在宮裡還挺忙,時常要應付一大幫人——沒完沒了的禮部官員,沒有屁用的太醫,以及趙淵自己。
趙淵仿佛是為了討好謝允,甚至將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長子趙明琛也放了出來,而且三天兩頭地召喚明琛進宮,讓一個滿臉憔悴的和另一個一身病容的儘情表演兄友弟恭。
周翡這種時候一般都在梁上看趙家的熱鬨,謝允和她短暫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勢,謝允常常一邊人五人六地同彆人虛以委蛇,一邊用背在背後的手對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話,幾次三番逗得她這梁上君子險些露陷。
等打發了這群閒雜人等,謝允便會將皇宮內院視為無物,帶著周翡在金陵城裡到處玩。
紈絝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麼都會,什麼都能上手,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壞了周翡——如果不是謝允身上的透骨青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日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這些天簡直能堪稱美好了。
而隨著國恥之日臘月初三的臨近,端王暫居處也越來越熱鬨,隆重的禮服與物品流水似的往裡送,而朝廷內外也不知從哪裡掀起了一股謠言,說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端王接回來,恐怕是動了要立太子的心。
這謠言效果非同小可,謝允門前幾乎有些門庭若市了,鬨得他不厭其煩,差點想攪黃了趙淵這場所謂的“祭祖大典”,隻好每日裝病,閉門謝客。
臘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經一切就緒,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