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府的侍衛們買了燒餅、醃製的花生和筍乾, 還將水囊裡灌了滿滿的水。
楚留香看得出來,原本是有自己的一份,但是薑貴知道了他的身份, 表現出莫名敵意, 自然不可能把東西分給他吃。
錦衣公子隻好抱著貓坐在遠處,看薑府侍衛們吃喝。
奔波許久的薑家守衛終於尋到了少爺屍身,主人家不在,又喝了酒, 話就多了起來。
其中一人道:“二少爺死相難看, 夫人看到後肯定會發脾氣, 咱們哥兒幾個是倒了什麼黴,碰上這個差事?小福和任六兒回府上報信,估計老太太幾年都不想看到他倆。”
後麵的廟裡, 就是二少爺薑穎的屍體。誰都不想對著一具屍體吃飯, 幾個侍衛坐在外麵的台階上, 大口咬著燒餅。
“難說。”一名侍衛咽下嘴裡的乾糧, 道,“夫人素來寵愛二少爺, 哪裡有功夫管我們?想這麼多做什麼,踏踏實實乾活兒, 總不會少了你一口飯吃。”
“二少爺多體麵的一個人啊, 死後卻成了這般模樣……”那人不著痕跡地瞥了眼楚留香, 壓低聲音對旁邊弟兄道, “我聽說, 二少爺是以為加入了蝙……”
“就你嘴碎!”薑貴一直在一邊默默聽著,沒有開口應和,直到此時才大聲嗬止了手下兄弟,“主人家的事,是咱們能編排的嗎?”
楚留香聽力不錯,縱然那人沒有說完,也有了些猜測。
薑貴顯然比其他人地位要高一些,與家裡主人的往來較多,也知道一點其他人不知道的事。
他先前曾言,薑家二少爺在外闖蕩江湖,直到不久之前瞎了眼才回家。再過了沒幾日便失蹤了,直到今日在此地找到屍體。
薑二少常年不歸,恐怕是因為他加入了蝙蝠島。
蝙蝠島上作為物品拍賣的人,全部被原隨雲下令挖去了眼睛。薑二少能夠時常回家看望,顯然他的行動沒有受到太多限製,應該是幫助原隨雲作惡的爪牙。
原隨雲表麵上性情溫和,實際冷漠陰鷙、漠視生命,半點都不會把人的性命放在眼裡。“眼睛”是原隨雲的痛處,他恨不得讓身邊所有人都與他一樣,常常身陷黑暗無法脫身的滋味。薑二少若是做錯了事,被原隨雲剜去雙目的可能性極大。
所以當真是原隨雲留下來的勢力,殺死了薑二少嗎?
楚留香雖然揭露了原隨雲的野心,卻並不了解他。
他總覺得,隱藏在蝙蝠島上,漆黑山洞裡的東西,並沒有表麵上看起來那麼簡單。
除了蝙蝠島之外,原隨雲可能還要另外一個底牌,但是沒有來得及用到,他就被金靈芝拽著一起墜入了懸崖。
顧安寧的聽覺更好,自然也聽到了薑家守衛們的閒聊,也確定了,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
上次過來,顧安寧的任務是扮演“樹中住鬼”,即住在樹中的鬼。這種鬼生前盜伐樹木,轉賣成錢財,是有損陰德的行為,故而死後變為樹中住鬼,經曆炎熱與寒冷之苦。
原隨雲從來不會親自出現,聽說樹中有鬼之後,他非但沒有遠離,也沒有驅逐,而是派遣下人過來打聽些與鬼神相關的事。他從來沒有提及自己的姓名,所用身份就是“蝙蝠公子”,顧安寧知道的信息,跟薑貴他們提起的如出一轍。
不過原隨雲的事,跟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顧安寧往楚留香懷裡縮了縮,躲開陽光照曬,伸出爪子舔了舔,懶洋洋地想著。
他已經兌換了易容術,而且現在是隻貓,就算不久會回歸身體,也可以用易容術改變樣貌。就算下次再來這個世界,被鬼怪影響,性格差異巨大,沒了相同的麵貌,更加不用擔心。
楚留香見小貓不停地舔爪子,想起它險些撲咬屍體的行為,還以為它餓了。
他看了眼薑貴,發現薑貴已經吃好了,便抱著貓兒上前,“薑兄。你懷疑我是殺害你家少爺的凶手無可厚非,隻是這貓是無辜的。”
顧安寧衝他“喵”了一聲,搞不懂他想做什麼。
楚留香道,“我昨日才到達此地,那時隻有這隻貓守在你家少爺身邊。看在這小畜生頗通人性的份上,可否能給它點吃的?”
薑貴想了想,點頭,在油紙包裡掏了個燒餅,撕了一半給了楚留香,“夠了吧?”
“多謝。”楚留香道。
他拿著燒餅抱著貓回到原處坐下,用手將燒餅撕成小塊,放在地上,然後把貓也放下,溫和的表情裡帶了些期待,“吃吧。”
顧安寧像隻真正的貓那樣,邁著優雅的步子,悄無聲息湊到燒餅跟前,用鼻子嗅了嗅,嫌棄地撇開腦袋,衝楚留香道:“喵~”
“怎麼了?不是餓了?”楚留香沒有喂貓的經驗,不過看黑貓反應,確實不大像餓了。
所以它不是去啃咬屍體。那它為什麼會守在屍體身邊,而且一副很想靠近的樣子呢?
難不成是薑家二少偷偷養的貓?
一隻小貓對於整個案子來說,起到的作用不大。可是楚留香的直覺告訴自己,絕對不能忽視這隻貓,它身上一定有秘密。
正在使用非人類身體的顧安寧,不會回答楚留香的話。
他眼睛一眯,四隻爪子踩在地上,稍稍蹲下身,用力一跳,回到了楚留香的懷裡。
小貓四隻腳不安分地踩了踩,在楚留香腿上轉了兩三圈才找到剛才的位置,縮起腦袋躲開陽光,蜷縮成了一團。
“你啊……”楚留香無奈笑道,揉了揉他的頭。
薑家距離此處有一百來裡地,薑夫人和薑大少爺乘著馬車過來時,已經快入夜了。
薑大少爺先從馬車裡下來,然後回頭去後麵一架馬車攙扶薑夫人,嘴上說道,“娘,慢些來,小心腳。”
楚留香驚訝地看的他們。
並非因為他與薑家二人熟識,而是因為這兩人的衣著。
薑大少爺和薑夫人全都穿著白衣,腳上是一雙簡陋的草鞋,袖上還係著黑布條,上書一個“奠”字。
莫非他們連麵都不用見,就確定了廟裡的屍體,正是自家失蹤的小兒子,才提前扮上了這身裝束?
未免太過冷漠了些。
楚留香心裡想著,麵上不動聲色。
他放下了貓,上前道:“在下楚留香,二位總算是到了。”
薑夫人是個中年女人,與旁邊的薑大公子樣貌相似。她穿著一身麻衣,本該楚楚可憐,卻用冰冷的表情掩蓋了眼底的哀意,顯得有些不近人情。
她道:“是你殺了我的小兒子?”
楚留香抬手,正要摸鼻子,想起貓來之後,硬生生止住了。
他無奈苦笑,“在下不過偶然路過,見到廟裡屍體無人過問,心中可憐,便想著將他埋葬。沒想到還未來得及做,便遇到了貴府的人。”
薑夫人什麼都沒有說。
她緊緊抿著嘴,向著廟裡走去。
“在下薑華,方才正是家母。”薑大少爺歉意一笑,低聲解釋道,“二十天前父親病逝,弟弟又受傷,如今……唉。母親悲痛難耐,失禮之處還請香帥莫怪。”
說罷,他追上了薑夫人,想與她一起進去。
“夫人。”薑貴攔了一下,“二少爺失蹤已有十五日……屍首的樣貌,有些不好看。”
薑夫人冷笑,“我自己的兒子,我還能怕了不成?讓開!”
薑貴後退半步,跟著薑夫人和薑少爺一起進去。
楚留香也跟了上前。
幾個時辰過去,廟中的屍臭味似乎更重了些。
屍體穿著黑衣,頭發乾枯散亂,臉上布滿屍斑,手指僵硬,指甲比昨天夜裡似乎更黑也更長了些。
薑夫人險些站不穩,被薑大少爺攙扶,向前走了兩步。
自踏入廟內,薑華臉色就不太好看,眼神也一直沒有看向屍體。見薑夫人執意要過去,他咬了咬下唇,軟聲道,“娘……讓下人去檢查就好了,您何必親自過去?”
薑夫人清楚自家兒子的性情,聞言也隻是略微失望,並未強求,她道,“你要是怕,就先出去。”
“我、我不怕……”他沒有出去,也沒隨著薑夫人一起上前,隻是站在一旁,微微側開臉,看向彆處,
楚留香觀察著屋子裡每一個人的表情,暗暗記在心裡。
薑夫人撩起衣擺,跪在屍體身邊,她先是看了看屍體衣服上的布料,又仔細查看了做工,眼眶倏忽變得通紅。
她沒有立刻起身,而是顫抖著手,撥開散亂的頭發,露出一張布滿屍斑的青黑麵容。
上麵的肉已經開始腐爛,有不少蟲子在上麵爬行。
柔軟的眼珠也應當化為一灘血水,無法分辨生前的他,雙眼是否正常。
覆麵的白色絲帶不在這裡,不過薑家離著這所城隍廟這麼遠,落在路上也是有可能的。
最重要的是,屍體的骨架身材,與她的兒子一模一樣……
薑夫人摸了摸它身上的腰帶,果真在內側看到了一個“穎”字。
便是再不想承認,也不得不確定,這人就是她的兒子了。
薑貴上前,將她扶起,拿出一塊玉佩,遞到她的麵前,道:“夫人,這是小的上午過來時看到的。”
連薑貴都認得,薑夫人怎麼可能不知道呢?
她顫抖著手,拿過玉佩貼在胸前,眼眶越來越紅,忽然身體一軟,暈了過去。
“夫人!”
“娘!”
薑少爺急忙過來,將薑夫人抱在懷裡,無措地向薑貴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夫人應當是悲傷過度才昏了過去。”薑貴道,“少爺可以試試,用手指去掐夫人的人中。”
薑華不敢用太大力氣,掐了半天都沒能把薑夫人弄醒,薑貴道了一聲“冒犯了”,拇指用力,薑夫人很快幽幽轉醒。
她的眼神中充滿了疲憊,不似方才那樣冰冷警惕,好像一下子蒼老了十歲一般。
她倚在薑華身上靠了一會兒,半晌低聲道,“帶穎兒一起回去吧。”
薑貴應了一聲,吩咐兄弟們去張羅馬車和棺材。
薑華扶著薑夫人站起,走到廟門前,薑夫人對楚留香道,“你也一起。”
楚留香歎了口氣,跟了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