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聞山做了一個夢。
他站在三清山腳下, 意識清醒的很。遠處的光明明滅滅,除了最近的景色, 全都模糊不清。
他知道自己是在做夢,而且心中隱約有不祥的預感,總感覺下一刻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他皺了皺眉,抬腳向前走, 明明已經在山腳,卻看到更低處有一隊人,前排手提紅燈籠, 後麵舉著回避牌、肅靜牌、鐵鏈、烏扇、黃傘等物,浩浩蕩蕩一行人穿梭在幽暗僻靜的山林中,沒有發出一絲聲響,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
顧聞山停下來,看到隊伍忽然停下,後方高轎落下,一名身穿玄色官袍的青年從轎子裡走出,他走得很快, 不一會兒就出現在顧聞山麵前。
隨著青年靠近,他身後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不清,昏暗的樹林也被白霧包裹。
待青年停下身來,顧聞山才看清楚了他的臉。
他不認得這張臉,心中卻無端升起一股惶恐, 並且愈發濃重。顧聞山想上前抓住青年的手臂, 把人帶走, 卻發現無論如何都動不了,甚至連眨眼都變得十分困難,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麵前的人。
離得近了,顧聞山才發現那身玄色官袍上用金絲繡紋繡著栩栩如生的鳳凰。
青年附身先是作了一揖,而後跪下身,動作行雲流水,四肢與額頭皆伏在地麵,行了跪拜大禮。隨著他的動作,官袍上的鳳凰像是活了起來,翅膀扇動,做出展翅翱翔之態。
“此生養育教導之恩,在此謝過。顧安寧,拜彆兄長。”
顧聞山心中一驚,猛然坐起,口中呼道,“等等!”
眼前乃是他在三清山的住所,夢醒了,夢裡的一切也都隨之煙消雲散。
他起身,顧不得禮數,夜半去廂房拜訪觀主。
觀主似乎早有所知,敞開房門並未入睡。
角落處燃著一盞小油燈,光線晦暗不明,觀主溫和的話語與淺黃色的光芒讓他平靜下來。觀主從袖中拿出一物,對顧聞山道,“此物贈與居士,居士還請速去吧。千萬不要耽擱。”
顧聞山相信自己的直覺,他沒有詢問太多,道謝後拿上觀主遞過的錦盒,策馬向燕北奔去。
……
萬梅山莊太黑不見客,也不知秋棠說了什麼,竟讓西門吹雪破了會例,允許他帶著顧安寧入內。
他感覺到懷中之人的氣息越來越弱,叫喊他也沒了回應,來不及為顧安寧換下一身血汙,直接將他放入客房的床上,由西門吹雪診治。
燭光搖曳。
“憂思傷脾肺,氣血虧空,生機儘斷。”西門吹雪手中不停,以銀針封住了幾處穴道,“他在求死。”
幾乎每個大夫為顧安寧診斷後,都會得出“氣血不足”、“氣血虧空”的結論。顧大公子費足了力氣,找來上好的藥材,為顧安寧吊著一條命,得以苟活多年。
今日再聽到這四個字,陪在他身邊的朋友們能感覺到此次病情的凶險。
他大概挺不過去了……
除西門吹雪和顧安寧外,花滿樓、陸小鳳、葉孤城也在。
葉孤城在南王府見過扮演厲鬼的顧安寧。
厲鬼最狼狽時,依舊氣場強大,張揚炫目。後來整理衣冠,也是鮮衣怒馬的少年模樣。
葉孤城能感覺到,他不想死,與現在毫無知覺,蒼白如紙的青年,除卻容貌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
葉孤城不由不解,“為何求死?”
西門吹雪也猜不透顧安寧的心思,不由將視線轉向陸小鳳。
陸小鳳親自把顧安寧從外麵帶回,被顧安寧錯認成顧大公子,斷斷續續講了很多話。他大致能猜到一些顧安寧的心思。
他歎息道,“或許是因為他尚有一顆善心。”
從幽靈山莊中帶出來的畫上就是顧安寧。
既如此,要麼畫皮鬼在聽從顧安寧的安排在幽靈山莊中作亂,要麼……畫皮鬼就是顧安寧。
陸小鳳回到顧家莊確認過,遇到畫皮鬼的時候,顧安寧確實在昏睡。
幽靈山莊內死的人很多,雖說並非所有人都是被鬼怪害死,他們的死亡也與畫皮鬼脫不了乾係。而且除了幽靈山莊之外,平南王、顧家父母,還有一些他們不清楚的人,也都與顧安寧有關。
若他當真為了維持性命做出許多錯事,又為何不會因為良心受到折磨,放棄生命?
一室沉默。
花滿樓問:“顧大公子何時能來?”
陸小鳳搖頭,“秋棠姑娘已經放了飛鴿傳書,自己也在向那邊趕。希望能來得及。”
西門吹雪開了藥方,吩咐下人煎好藥,費了些力氣灌入顧安寧口中,悉數混含著鮮血吐了出來。
這麼一番折騰,顧安寧似乎有了些力氣,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隙。
“安寧醒了!”陸小鳳道。
花滿樓離他較近,輕輕握住了顧安寧的手,用乾淨的帕子擦拭流淌在頸間的血液和藥漬。
顧安寧雙眼無神,看了花滿樓一會兒,低聲道,“我哥哥呢?”
“在路上了。”花滿樓溫聲道,“安寧餓了嗎?可要吃點東西?”
“我想見哥哥……”
陸小鳳有了些經驗,他從後麵推了一下西門吹雪。許是西門吹雪心緒也算不上平靜,竟然真的被他碰到,而且順著他的力道向前走了一步。
花滿樓給西門吹雪讓了位子,白衣劍客坐在床邊,聲音一如既往地淡漠清冷,“可還認得我?”
他捉住顧安寧的手腕,將三指搭在上麵號了脈。
顧安寧生辰那日,他也曾為顧安寧號過脈,那時西門吹雪就覺得顧安寧瘦的可憐。到了今日,更是隻剩下硌手的骨頭,好似一戳就散了,叫他不自覺地放輕力道。
顧安寧迷茫地看了他許久,像眷戀父母的小兒,細聲哭喊道,“西門哥哥,我想爹娘了……”
……
顧大公子在半路上收到秋棠發來的信,帶著一身晨露,連夜從外麵趕來。
他動作太快,來到萬梅山莊時從馬上跳下,就算武功高深,也踉蹌了兩步。
馬匹摔倒在地上,顧大公子渾然不覺,徑直向前走。
萬梅山莊的管家一直在門口等待,跟上顧大公子的步伐道,“小顧公子在東廂房。”
顧大公子來過萬梅山莊幾次,對這裡還算熟悉,十幾年來萬梅山莊的格局不曾改變過,不需要其他人帶路,以最快的速度向東邊走去。
他推開房門,發絲被風吹得淩亂,顧不得禮儀,直問道:“安寧怎麼樣了?”
葉孤城與顧安寧不熟,他之所以在這裡,也隻是想看一看曾經那隻相處短暫的厲鬼。在其餘三人都圍繞著顧安寧時,他靜靜立在一旁,並未上前打擾。
所以顧大公子進來之後,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葉孤城。
葉孤城道,“你來晚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顧大公子周身殺氣迸發,狠狠瞪視麵前之人,“什麼叫做來晚了?我走之前安寧還好好的,他怎麼會有事?!”
“顧大公子,”花滿樓起身,臉上滿是哀意,“安寧他一直在叫你,過來看看他吧。”
他向來熱愛生命,麵對死人時多有不忍。金鵬王朝的案子中,相處不久,對他表達過愛意的石秀雪死在他的懷中,花滿樓已是十分難過。如今輪到相處許久的朋友,而且還是年僅十九歲,一生病痛,抱憾而去的朋友,他又怎會不難過呢?
聽到花滿樓的話,顧大公子像是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滿身怒氣都消散了。
他臉色變得很難看,每一步都走的艱難,絲毫沒有方才疾步狂奔的架勢。
“怎麼這麼多血?難受嗎?”顧大公子半蹲在顧安寧床邊,澀然道,“安寧……大哥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好不好?”
陸小鳳見狀,與其他人一起轉身離開,將最後的時間留給了這對兄弟。
方才的失態過後,顧大公子並未表現出太多難過,隻是臉色依舊不好看,怔怔的看著乖巧躺在床上的弟弟。
早在今日之前,顧安寧病危過許多次,顧大公子早有預料,有一日會親手把顧安寧送走。
次數多了之後,當這一天真的到來,似乎就不怎麼難過了。
他最懊悔的是,沒能在弟弟難受時,陪在他的身邊。
甚至連最後一麵都不曾見到。
此刻他隻能握著顧安寧冰涼的手,不停地告訴他,“大哥來了”,而後便是無言的沉默。
不知過了多久,顧大公子身上的帶著的露水散去,外麵晨陽升起,照耀的屋子裡亮堂堂。